守夜的人忽感頸后一陣涼意,以為是風(fēng)卷來了山溪水汽。
胖漢正打呼嚕,鼾聲毫無征兆停頓。
渾身狠狠一哆嗦,只覺得寒氣侵入渾身骨頭縫里,頭暈的像陷進漩渦,含糊哼哼兩聲沒能醒轉(zhuǎn),緊接著又是兩次寒涼,紅潤臉色褪成灰黑,拼命想睜開眼,可身體卻紋絲不動……
灰暗視角,黑蛇疲倦后退。
本欲一口咬住撕扯,未料用力過猛徑直撞入并穿過,像撲進一團帶著熱量的霧,從對方虛影上撞掉些熱意,自己也感到不適。
累也要繼續(xù)。
強壓下翻涌的疲憊,再度逼近。放慢速度,動作格外謹(jǐn)慎,毒牙兩次咬住虛影撕扯。
明顯看到他的生命氣息迅速衰弱。
像是中了蛇毒的走獸,特殊視角下代表生命的熱量絲絲縷縷逸散,等衰弱到某個界限就會步入死亡。
可以了,至于其他幾個生命穩(wěn)固的人已無力撕咬。
迅速返回自己的軀體,果然,疲憊也被一并帶了回來。
不是身體上的乏,具體哪里疲倦自己也分不清楚,覺得需要歇息幾天,或是呼吸一場雨就能恢復(fù)。
瞥了眼篝火,轉(zhuǎn)身沒入漆黑陰影。
連夜攀上峰頂,略微思索后往下退了退,安靜等待雨季到來。
等待本就是生存的一部分。
許多事急也無用,該來的自會來,要做的是抓住機會。
進山尋事的人回去后再沒了動靜,可能是想開了,也可能是放下了,只有遲客擔(dān)憂,獵戶小子多少知道一些,卻始終閉口不提,只在獨自打獵時對黑狗說些心里話。
狐貍還是老樣子,嗅到黑蛇氣味很高興。
費力攀爬登上峰頂,對盤踞的黑蛇叫兩聲,然后焦急轉(zhuǎn)圈,只有看到黑蛇抖了抖尾尖,這才咧嘴笑著輕快離開。
村民再次進山送物資,老獵戶也跟來看看,不厭其煩的叮囑兒子好好做事。
下山時帶走了遲客寫的幾封信。
隊伍離開的時機掐得剛好,第二天開始下雨,今年雨季來的有點晚。
閃電瞬間將翻涌的墨云照亮,雷聲震得山頂石子發(fā)顫。
峰頂,原先那截焦黑老樹樁不見了蹤影,苦候多時的刺目閃電終于劈落,落的有點偏,導(dǎo)致黑蛇短暫眩暈……
顱腔內(nèi)仍嗡鳴不止,連信子都麻得吐不利索。
周身失控溢散出縷縷白霧,不敢再貪高,趕忙往下退兩丈。
這里的連雨天并非一味的傾瀉,總是忽大忽小,中間還摻著些陰晴不定的間歇,雷電也吝嗇,要么分潤給遠(yuǎn)山,要么干脆隱在云后悶響,能享受到的雷電極少。
好在黑蛇從不會抱怨。
昂首吞吐雨氣,靜候零星落下的雷電。
遲客這些天很上火,煉炁的心思淡了,丹爐也冷在一旁,每天望著通往山外的小路在等著什么,仙風(fēng)道骨的賣相有點垮了,嘴角多個水泡,嗓音嘶啞。
怕外頭真就糾集起一隊人馬,高舉降妖除祟的旗號進山,蛇兄即便再能耐又怎能招架得住。
自己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連句像樣的話都不能說。
無論揣著何種目的,打殺山野妖獸都能算作‘為民除害’的義舉,雖然這個‘民’到底是誰有待商榷,總之大義的旗號一旦豎起,自己若是敢站出來,弄不好被烙上個妖人稱號。
雨季尚未收梢,村里幾個年輕人頂著急雨進山送信。
遲客迫不及待將層層防水蠟紙油布剝開,露出里頭的木匣,又反復(fù)查驗了封口火漆確認(rèn)無人動過,這才抽出信紙,就著燭光一字一字詳讀。
目光掃過開頭幾行,緊鎖的眉頭驟然一松眉開眼笑。
信上說先前那胖子過橋不小心失足落水,染病沒能熬過去,死了。
死了好。
死了,便再不會開口,最是安靜。。
只盼自己豁出老臉做的安排能起些效用,年紀(jì)大了,久未踏出山谷,外頭那些人情與臉面,用一分,便實實在在的薄一分。
不過,都無所謂了。
這輩子大抵仙路無望,余下的壽數(shù)掰著指頭也數(shù)得過來,若能替老友換來二十年清靜也挺好,唉,若是再長些該多好,往后的路,終究要黑蛇自己去蹚。
遲客并未想太遠(yuǎn),人死如燈滅,再多綢繆也抵不過世事翻覆。
妖獸精怪自有其存續(xù)之道,若強以人心謀算去鋪路,終會被同樣精于算計的人心所勘破,倒不如讓黑蛇依著趨吉避兇的本能去騰挪,或許能走出條意想不到的生路。
況且,世上基本見不到妖,所有關(guān)于妖的描繪,大多是塵世口耳相傳的故事,真正的靈異少之又少。
即便那些號稱無所不能,實則專注權(quán)柄財富的大勢力也未必懂。
紅塵人世與靈之間,冥冥中似有一道無形隔閡。
絕大多數(shù)人,終其一生也只能聽些似是而非的傳說,這,大抵就是天道的安排罷。
一只濕漉漉山雀撲棱著落在墻頭,用力抖了抖羽毛,甩掉細(xì)碎的水珠,旋即又振翅飛進迷蒙的雨幕里。
唉。
可嘆半生蹉跎,到頭來,也只修得一雙通靈眼。
“難,難吶,此生無望矣。”
對著空寂的雨窗,吐出長長一口濁氣。
窗外的陰沉被閃電瞬間照亮,很短暫,等了一個呼吸的間隙,那悶雷聲才隆隆滾過天際。
人生……太短了,短得像這電光,太多事還來不及做。
把信折兩下湊到燭火上引燃,信手將卷燃了邊角的信紙扔進陶盆,凡是提及黑蛇風(fēng)波的信函盡數(shù)付之一炬,又將其余幾封信在手里揉了揉也擲入火中。
紙張蜷曲、焦黑,終化為漸漸冷卻的灰燼。
被煙嗆的咳嗽兩聲,起身推開房門,山風(fēng)穿堂而過,將滿屋青煙與秘密全部帶走。
趁自己還活著,盡力多教黑蛇幾句人言,學(xué)得慢無妨,忘得快也無妨,哪怕多記住一個字也值了。
倚在門邊遙望雨霧遮掩的高山,恰一陣風(fēng)來,濃霧走得快,短暫露出蒼松峰頂,只來得及看兩眼,濕重云帷又沉沉落下,將一切重新掩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峰頂,黑蛇盡情享受純粹的、屬于生命本身的酣暢。
并未刻意去記住獵殺了人。
解決威脅是生存本能,就像從不會去數(shù)前些日子吞下過多少條魚,又或幾頭野豬幼崽。
美好的辰光總是短暫,當(dāng)再也呼吸不到沁涼雨氣,溫暖陽光照在身上,黑蛇知道連雨天結(jié)束了,下一場雨不知是何時,灼熱的天氣會將山林帶入一年中最躁動喧囂的時節(jié)。
滑下陡坡,停在半山腰巨巖,靜靜等待夜晚與清晨的白霧。
清晨。
遲客如往常般來巖上吐納,狐貍與胖黃鼠狼也悄然而至,結(jié)束吐納后翻開書卷平緩講書。
黑蛇吐信子,覺著今日遲客的話似乎比往日多些。
習(xí)慣性將熱感應(yīng)模式切換,看見代表遲客生命的熱量出現(xiàn)變化,信子停頓了一瞬,覺得遲客的生命在衰弱。
遲客就像是秋天的樹葉,度過了春芽夏綠,如今正不可逆轉(zhuǎn)的緩緩枯黃。
雖然暫時還掛在枝頭,但也不會太久。
對此倒也沒什么特別感受,每天草叢里山洞里或者樹上都有死亡與新生,很普通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