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以一種近乎詭異的方式,重新開始了。
像一部齒輪生銹卻仍在勉強轉動的機器,發出滯澀而沉悶的聲響。又像一幅被精心裝裱卻已然褪色、布滿細微裂痕的舊畫,表面完整,內里卻已千瘡百孔。
陳瑤沒有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她不再追問,不再流露失望或心寒,甚至不再有激烈的情緒。她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著她的生活:早起,洗漱,喂夏末,去工作室工作,回家,吃飯,睡覺。她甚至會跟展旭進行一些必要的、極其簡短的對話。
“狗糧快沒了。”
“暖氣費該交了。”
“我明天去城南拍外景,晚上不用等我吃飯。”
語氣平靜,沒有起伏,沒有溫度,像在跟一個合租的、不太熟悉的室友交代事務。她不再看他,目光總是掠過他,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或者專注于手頭的事情。她的笑容消失了,那雙曾經總是亮晶晶的眼睛,如今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翳,空洞而疲憊。
她不再試圖靠近他。晚上,她依舊睡在主臥,但房門總是緊閉。展旭自覺地回到了他最初的那個房間。兩扇門,隔開了兩個世界,也隔開了兩顆曾經試圖靠近、如今卻漸行漸遠的心。
展旭也配合著這種“正常”。他同樣早起,遛狗,去維修店,處理那些沉默的電子元件故障。他不再提沈陽的行程,不再主動聯系劉大爺那邊(盡管劉大爺后來又打過一個電話道謝,并小心翼翼地問起陳瑤,被展旭含糊帶過),也絕口不提任何可能觸及“過去”或“那天晚上”的話題。
他變得異常沉默,比剛認識陳瑤時還要沉默。在家里,他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動作放輕,話語精簡到幾乎沒有。他會默默地做好三餐(盡管陳瑤吃得很少),會按時遛夏末,會收拾屋子,會把她放在門口的臟衣服洗好晾干。他像一個盡職盡責卻毫無感情的影子管家,用瑣碎的家務填補著兩人之間巨大的、冰冷的空白。
最明顯的變化,發生在他們之間曾經最溫暖的紐帶——夏末身上。
夏末似乎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冰冷和疏離。它變得更加黏人,也更加焦慮。它會輪番跑到兩人腳邊,用濕漉漉的鼻子去拱他們的手,用充滿疑問和懇求的黑眼睛望著他們,發出委屈的嗚咽。它渴望回到從前,渴望溫暖的撫摸,渴望兩人一起帶它散步時那種輕松的氛圍。
然而,它的努力多半是徒勞的。
陳瑤會摸摸它的頭,動作很輕,也很短暫,然后便移開視線,繼續做自己的事。她的撫摸里,似乎也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疲憊。
展旭則會更用力地揉揉它的頸毛,或者帶它出去走更久,但回來之后,依舊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夏末開始出現一些焦慮的行為。它有時會對著緊閉的臥室門低吠,會在客廳里無目的地轉圈,會格外珍惜任何一點點來自主人的、短暫的親密接觸。它的快樂,似乎也被這屋里的低氣壓稀釋、凍結了。
這個家,表面上一切如常,甚至比之前更加“井井有條”。但內里,卻像一間精心打掃過、卻抽干了所有空氣的真空室。安靜,整潔,冰冷,令人無法呼吸。
偶爾,在夜深人靜,兩人各自躺在不同房間的床上,隔著墻壁傾聽彼此的呼吸聲(或許根本聽不見)時,展旭會盯著天花板,感覺心臟的位置空了一大塊,冷風颼颼地往里灌。他會想起陳瑤從前窩在沙發里看綜藝時咯咯的笑聲,想起她做飯時手忙腳亂卻興致勃勃的樣子,想起她偷拍他和夏末睡著的丑照,想起她認真地說“我愛的就是全部的你”時的眼神……
那些畫面如此鮮活,卻又如此遙遠,像上輩子的事情。而現在,他們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萬水千山。他親手將那個會笑、會鬧、會溫暖他的陳瑤,推入了這片冰冷的凝滯里。而他,除了維持這令人絕望的“日常”,竟不知該如何將她拉出來,甚至不知自己是否還有觸碰她的資格。
自責和無力感日夜啃噬著他。他嘗試過打破僵局。有一天,他買了陳瑤以前很喜歡吃的那家甜品店的栗子蛋糕回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幾上。陳瑤下班回來,看到了,愣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沒說,也沒有碰那塊蛋糕。第二天早上,蛋糕原封不動地躺在那里,已經失去了誘人的光澤。展旭默默地將它扔進了垃圾桶。
又有一次,他提前關店,做了幾道她以前夸過好吃的菜,擺好了碗筷等她。陳瑤回家,看到滿桌的菜,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平靜地坐下,安靜地吃完自己碗里的飯,然后說了一句“味道有點咸”,便起身離開了餐桌。
她的反應不是抗拒,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徹底的、無動于衷的漠然。就像一拳打在了厚重的棉花上,無處著力,只剩下更深的無力。
展旭開始害怕回家。家不再是溫暖的港灣,而是一個需要他時刻緊繃、如履薄冰的冰冷牢籠。但他更害怕不回家,害怕留下她一個人,在這片死寂里沉得更深。盡管,她現在似乎已經不在意他是否在了。
唯一還能讓他感受到一絲微弱活氣的,是遛夏末的時候。只有在這只不通人事、只懂得純粹依賴和愛的金毛犬面前,他才能短暫地卸下一些沉重的枷鎖,露出一點點真實的疲憊和茫然。夏末會安靜地陪著他,把大腦袋擱在他膝蓋上,用它無言的陪伴,給予他一點點可憐的慰藉。
這天下午,展旭提前回了家。陳瑤還沒回來。屋子里安靜得可怕。他坐在沙發上,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客廳。忽然,他看到了電視柜旁邊,那個被陳瑤帶回來、屏幕碎裂后一直放在那里沒處理的舊手機。
他走過去,拿起那個手機。冰冷的觸感,裂痕蜿蜒的屏幕,像是在無聲地控訴著那個風雪之夜。他記得她握著它時,那種空洞疲憊的神情。
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
他拿著手機,回到自己的工作臺前(他在家里也常備一個小型維修臺)。他打開工具箱,找出合適的螺絲刀和撬片。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也許只是想找點事情做,也許……是想彌補些什么,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
他熟練地拆開手機后殼,斷開電池排線,取出主板。屏幕總成已經完全碎裂,需要更換。好在這款手機的配件并不難找,他店里就有庫存。他仔細檢查了主板和其他部件,確認除了屏幕外沒有其他損傷。
然后,他開始專注于修復。拆卸碎裂的屏幕,清理殘膠,安裝新的屏幕總成,測試顯示和觸摸功能……他做得極其專注,心無旁騖。只有在這個時候,當他面對這些有明確故障、有清晰解決方案的物理物件時,他才能暫時從那些混亂的情感泥沼中抽離出來,獲得片刻的喘息和平靜。
時間一點點過去。窗外的光線逐漸暗淡。當他將最后一個螺絲擰緊,重新裝好手機后蓋,按下電源鍵時,屏幕亮了起來,嶄新的、完好的屏幕映出系統的啟動畫面。
修好了。
他握著這個煥然一新的手機,屏幕上已經沒有了那些猙獰的裂痕,光滑平整,仿佛從未受過傷害。可是,他知道,有些裂痕,是存在于看不見的地方的。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陳瑤回來了。
她推開門,看到展旭坐在工作臺前,手里拿著那個原本已經摔壞的手機,屏幕亮著。她腳步頓了一下,目光在展旭臉上和手機上停留了一瞬。
展旭站起身,有些局促,像是做錯了事被抓包的孩子。他走過去,把手機遞給她,聲音干澀:“我……試著修了一下。屏幕換了,功能都正常。里面的數據……應該都沒丟。”
陳瑤看著他遞過來的手機,又抬眼看了看他。她的眼神依然沒有什么波瀾,但似乎比平時多了一絲極細微的……什么?是訝異?是探究?還是別的?
她沒有立刻接過去,也沒有說話。
空氣再次凝固。
展旭的心跳得有些快,握著手機的手心微微出汗。他不知道自己這個舉動意味著什么,又會帶來什么。是又一次徒勞的嘗試,還是……能打破這凝滯堅冰的一絲微弱的可能性?
幾秒鐘后,陳瑤終于伸出了手,接過了那個手機。
她的指尖,輕輕擦過了他的掌心。
冰涼。
(第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