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盛夏的都市,被一場不期而至的狂暴雷雨徹底淹沒。豆大的雨點瘋狂砸落,在柏油路面上濺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仿佛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一個巨大的水簾洞中。霓虹燈光在濕滑的街道上扭曲、暈染,變得光怪陸離。震耳欲聾的雷聲間歇性滾過天際,伴隨著撕裂夜空的閃電,為這個夜晚平添了幾分不安的躁動。
汪楠猛地一擰電動車把手,殘破的座駕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艱難地加速,試圖在黃燈變紅的最后一秒沖過十字路口。冰冷的雨水早已穿透他那廉價的、印著巨大外賣平臺Logo的雨衣,浸濕了里面那件洗得發白的襯衫,緊緊黏在皮膚上,帶來一種刺骨的寒意。水珠順著他的發梢、眉骨不斷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不得不頻繁地抹一把臉,才能勉強看清前方被雨幕扭曲的道路。
“該死!”
他低咒一聲,不是因為雨水,而是因為手機導航上那個不斷閃爍的倒計時——這一單配送即將超時。這意味著,他這一晚上的奔波,很可能因為這幾分鐘的延誤而損失大半的收入,甚至可能收到一個致命的差評。
畢業三個月,投出的簡歷大多石沉大海。頂尖學府金融系高材生的身份,在現實冰冷的壁壘前,并未給他帶來任何優待。相反,高昂的學費貸款像一條無形的鞭子,日夜抽打著他,迫使他放下所有的驕傲和矜持,投入到這片謀生的泥沼之中。白天,他穿著唯一一套像樣的西裝,穿梭于各大寫字樓,接受各種或冷漠或挑剔的面試;夜晚,則換上這身醒目的外賣服,在城市的毛細血管里拼命穿梭,用體力換取微薄的現金,支付房租和賬單。
巨大的落差感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他的內心,但他別無選擇。生活從不給人慢慢品味失意的時間。
路口突然沖出一輛黑色轎車,速度快得驚人,濺起半人高的水花。汪楠心頭一緊,下意識地猛捏剎車,同時拼命扭轉車頭。輪胎在濕滑的路面上打滑,電動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幾乎失去平衡。他憑借一股狠勁,用腳死死撐住地面,才勉強沒有連人帶車摔進渾濁的積水里。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掙脫束縛。那輛轎車卻毫不停留,尾燈在雨幕中劃出兩道紅色的光軌,揚長而去。
“操!”一股怒火直沖頭頂,卻無處發泄。他深吸一口冰冷潮濕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會讓情況更糟。他重新扶正車把,檢查了一下保溫箱里的餐盒——幸好,沒有灑出來。這是顧客的晚餐,也是他今晚的飯錢。
就在他準備繼續前行時,一陣極其低沉有力的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即使在嘩啦啦的雨聲和滾滾雷聲中,也清晰可辨。那聲音不像普通車輛,帶著一種金屬質感的、不容忽視的威壓感。
汪楠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只見一輛線條流暢、宛如暗夜幽靈般的黑色勞斯萊斯幻影,正平穩地駛向他剛剛險些沖過的那個路口。它不像剛才那輛轎車那樣魯莽,速度并不算快,卻自帶一種沉穩磅礴的氣場,仿佛劈開雨幕的王者,周圍的車輛都不自覺地與之保持了距離。锃亮的車漆在雨水的沖刷下,反射著路邊奢侈品店里透出的、冰冷而奢華的光芒,與汪楠這輛破舊電動車、與他這一身狼狽,形成了諷刺得令人心酸的對比。
那是他曾經夢想過的世界,是他在無數個挑燈夜讀的夜晚幻想過的、憑借知識和能力可以觸及的巔峰。而此刻,那世界被嚴密地封裝在防彈玻璃和精致鋼板之內,與他隔著一片無法逾越的雨幕,以及更深不可測的現實鴻溝。
汪楠抿緊了嘴唇,一種復雜的情緒在胸中翻涌,是苦澀,是艷羨,更是一種不甘。
然而,變故陡生!
或許是因為雨太大影響了視線,或許是因為信號燈轉換的瞬間判斷失誤,一輛從側面車道駛出的出租車,竟然搶在黃燈末尾,試圖加速通過路口,直直地朝著那輛勞斯萊斯的側前方插去!
“吱——嘎——!”
一陣尖銳到極致的剎車聲撕裂雨夜!出租車司機顯然也嚇壞了,死踩著剎車,車子在濕滑的路面上不受控制地甩尾漂移。
勞斯萊斯的司機反應堪稱頂級,幾乎在出租車出現的瞬間就做出了制動和微調方向的應對。龐大的車身以一種與體型不符的靈敏猛地頓住,同時向側面避讓。但距離太近,一切發生得太快!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響起。
并非嚴重的車禍,更像是剮蹭。出租車的車頭一側,擦碰到了勞斯萊斯左前側的區域。出租車的前保險杠當即碎裂脫落,而勞斯萊斯那昂貴得令人咋舌的車身,也留下了一道清晰刺眼的刮痕,如同完美藝術品上的一道丑陋傷疤。
雨水嘩啦啦地沖刷著事故現場,世界仿佛按下了暫停鍵,只有雨聲喧囂。
出租車司機臉色煞白地推開車門,看著勞斯萊斯那標志性的歡慶女神立標,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積水里。他知道,自己可能闖下了彌天大禍。
勞斯萊斯的副駕駛車門率先打開,一把巨大的黑傘“嘭”地撐開,一位身著黑色西裝、體型健壯、神情冷峻的男人迅速下車,目光如電般掃過現場,先是查看了一下車身的損傷,隨即銳利的眼神便鎖定了驚慌失措的出租車司機。那是保鏢,專業、警惕,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后座的車窗,在這時緩緩降下了一線。
汪楠的位置,恰好能透過那一線縫隙,瞥見車內的景象。車內光線幽暗,與外面的暴雨傾盆仿佛是兩個世界。他首先看到的,是一雙眼睛。
一雙極其漂亮,卻也極其清冷、帶著一絲被打擾后不加掩飾的不悅與審視的眼睛。那目光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墨玉,淡淡地掃過外面的混亂場面,在出租車司機身上停留了一瞬,司機頓時感覺如墜冰窟。然后,那目光似乎無意間,掠過雨幕,落在了恰好停在幾米外、有些怔然的汪楠身上。
極其短暫的一瞥。
沒有任何情緒,就像看一個路邊的消防栓,或者一個無關緊要的廣告牌。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但就在那一瞬間,汪楠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一下。那目光仿佛具有實質的穿透力,穿透他濕透的外賣服,穿透他強裝鎮定的外表,直抵他內心最深處的窘迫與卑微。他下意識地握緊了冰冷的車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車窗隨即升起,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那個驚鴻一瞥的身影被重新隱藏于奢華的幽暗之中。
保鏢已經開始面無表情地與出租車司機交涉,聲音冷硬,帶著程序化的威嚴。無需提高聲調,已然決定了事情的走向。
汪楠猛地回過神來。手機超時的警告音再次尖銳響起。他咬了咬牙,最后看了一眼那輛沉默的、象征著無盡財富與權力的黑色轎車,然后毫不猶豫地擰動電門,電動車發出嗚咽聲,重新沖入茫茫雨幕。
雨水更加冰冷地拍打在他的臉上,但他卻覺得臉頰有些發燙。那短暫一瞥的目光,像一根無形的刺,扎進了他的心里。它提醒著他此刻的處境,也莫名地,點燃了他內心深處某種沉寂已久的東西——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極度渴望改變現狀的、尖銳的刺痛感。
這個雨夜,這場微不足道的交通事故,這一次短暫的、不對等的視線交匯,像一顆無意間落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注定要激起一圈圈擴展開來、最終席卷一切的漣漪。
而他并不知道,命運的齒輪,從這一刻起,已經開始了緩慢而不可逆轉的轉動。他只想盡快送完這最后一單,回到那個狹小潮濕的出租屋,換下一身濕透的衣服。
電動車在霓虹閃爍的雨夜中,載著一個沉重而潮濕的夢想,艱難前行。而那座金融帝國的大門,似乎在這一夜,因一場意外的邂逅,向他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縫隙后面,是深淵,還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