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臺”的那一晚,像一個不真實的夢,帶著璀璨的光暈和冰冷的觸感,烙印在汪楠的意識里。之后幾天,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某種“常規”軌道。白天的“星圖”項目組,夜晚頂層休息室的“反思”與“閱讀”,周而復始。葉婧沒有再帶他出席類似的場合,也沒有再給予任何新的、帶有私人意味的“任務”或“禮物”。那張每月二十萬額度的黑卡,他一次也沒用過,仿佛不用,就能暫時忘記它的存在和背后的意味。
但有些東西,確實不同了。經過那晚的“亮相”,他感覺自己身上那個屬于“葉婧身邊人”的標簽,被燙得更深、也更公開了一些。在48樓,甚至在公司的其他場合,一些以前不會與他有交集的中高層,偶爾遇到時,會對他點頭致意,那笑容里帶著探究和一種心照不宣的客氣。連周明遠在布置工作時,也會偶爾多提點他幾句關于某些高管或部門的背景和行事風格,仿佛默認他需要了解這些“水面下”的東西。
汪楠將這些變化默默記在心里,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的“懲罰”。每晚的閱讀和分析任務越來越重,葉婧通過王助理下發的問題也越來越刁鉆,有時甚至涉及對當年決策者個人能力和風格的隱晦評價。汪楠的回答也越發謹慎,在指出問題的同時,盡量用客觀數據和邏輯推演說話,避免任何可能被視為“人身攻擊”或“妄議高層”的措辭。他知道,這些“反思報告”不僅是考察他的專業能力,更是對他政治敏感度和忠誠度的測試。
恥辱感并未消退,但似乎被一種更深的疲憊和某種奇異的麻木所掩蓋。他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在格子間、頂層休息室和江景公寓之間三點一線地運轉。只有深夜回到那間空曠奢華的公寓,站在落地窗前,看著腳下永恒流動的城市燈火時,那種尖銳的自我厭惡和迷茫才會短暫地沖破麻木,將他吞噬。但很快,更深的疲憊會涌上來,將他拖入短暫而質量低下的睡眠。
這天下午,距離“盛達”項目正式談判啟動還有三天。“星圖”項目組的氣氛凝重到了極點。周明遠召集核心團隊進行最后一次推演,模擬談判中可能出現的各種狀況及應對策略。汪楠負責的競爭對手分析部分,尤其關于“啟明資本”和“華晟集團”的最新動向,是重中之重。
“華晟那邊有什么新消息?”周明遠問,眉頭緊鎖。雖然葉婧出手截胡“精工科技”暫時化解了最直接的威脅,但華晟絕不會善罷甘休。
負責外部情報搜集的同事搖了搖頭:“很安靜。公開層面沒有任何異常動作,跟我們掌握的‘精工科技’那邊的接觸也似乎停滯了。但這反而更讓人不安。”
“啟明呢?”周明遠轉向汪楠。
“公開信息顯示,啟明的亞洲區合伙人上周去了硅谷,名義上是考察‘神經元科技’,但行程很神秘,接觸了哪些人,談了些什么,查不到。”汪楠調出自己整理的資料,“另外,我們監測到盛達的第三大股東,那家叫‘鼎暉創投’的機構,其管理合伙人上周和啟明的人在上海私下見過一面,地點在一家私人會所。具體內容不詳,但‘鼎暉’最近半年一直在減持非核心資產,現金流充裕。”
“又是私下接觸……”周明遠揉了揉太陽穴,“張盛達那邊呢?對我們提出的‘技術共鳴’方案和‘文化保護’條款,最新反饋是什么?”
“技術團隊很認同,但張盛達本人……” 負責與盛達對接的項目經理苦笑,“他還是那句話,要和我們最高決策者進行一次‘關于企業靈魂和未來愿景’的對話后,才能決定是否進入正式談判。時間定在后天下午,地點在盛達的研發中心。”
“看來,最后的關鍵,還是落在葉總身上。”周明遠嘆了口氣,“行了,大家再把各自負責的部分過一遍,查漏補缺。汪楠,你留一下。”
其他人散去后,周明遠關上會議室的門,神色嚴肅地看著汪楠。
“汪楠,有件事,我覺得需要讓你知道。”周明遠的聲音壓得很低,“是關于‘鼎暉創投’的。我有個老朋友在那邊,他私下透露,‘鼎暉’內部對是否出售盛達股份分歧很大。一部分人認為價格合適可以出手,另一部分人,尤其是幾個跟著張盛達創業起家的老股東,感情上難以接受,擔心收購后盛達變味。啟明接觸的,正是主張出售的那一派。”
汪楠心中一動,這信息很重要。如果能知道“鼎暉”內部出售派的心理價位和核心訴求,或許能在談判中加以利用,甚至分化他們。
“周老師,這個消息……”
“來源絕對可靠,但你知道就行,不要記錄,不要外傳。”周明遠打斷他,目光深沉,“商場如戰場,情報就是生命線。但有些情報,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尤其對你現在的……位置。”
汪楠聽懂了周明遠的言外之意。他是擔心自己年輕,又被卷入高層復雜的博弈中,掌握這種敏感信息容易惹禍上身。“我明白,周老師,謝謝您提醒。”
“嗯,”周明遠點點頭,似乎猶豫了一下,又道,“另外……葉總那邊,如果有任何關于談判的……特別指示,你要多留個心眼,及時跟我通氣。這次并購,牽涉的利益方太多,水很深。”
這話里的暗示意味更濃了。汪楠鄭重地點頭:“您放心,周老師,我知道輕重。”
離開會議室,汪楠的心情有些沉重。周明遠的提醒是好意,但也印證了他的感覺——這場并購遠不止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暗流洶涌。而他,正被葉婧有意無意地,推向某些暗流的中心。
傍晚,他照例準備前往頂層休息室。剛走到電梯口,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葉婧的加密通訊軟件發來的信息,只有寥寥數字:“來辦公室。現在。”
不是休息室,是辦公室。而且是在這個本該去“反思”的時間點。汪楠的心提了起來,調整了一下呼吸,走向那部專屬電梯。
總裁辦公室里燈火通明,葉婧正站在那面巨大的電子顯示屏前,屏幕上是一幅復雜的產業鏈圖譜,中心正是“盛達科技”。她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長發隨意披散,手里拿著一個電子筆,正在圖上做著標記。聽到腳步聲,她沒有回頭。
“把門關上。”她淡淡吩咐。
汪楠依言關上門,室內頓時更加安靜,只有中央空調低微的送風聲。
“過來。”葉婧說。
汪楠走到她身側稍后的位置站定。屏幕上,除了“盛達”,還清晰地標出了“啟明資本”、“華晟集團”、“精工科技”,甚至“鼎暉創投”等關聯方的位置和聯系線條。其中一些線條是實線,一些是虛線,還有一些打著問號。
“看清楚。”葉婧用電子筆點著“鼎暉創投”的位置,“這是我們目前最大的變數之一。他們手握盛達18%的股份,態度搖擺。如果倒向啟明,或者被華晟暗中收購,我們會很被動。”
“是,周老師也提到了,‘鼎暉’內部有分歧。”汪楠謹慎地接口。
“分歧可以利用。”葉婧轉過身,背靠著巨大的屏幕邊緣,雙臂環胸,目光落在汪楠臉上,“我們需要知道,主張出售的那一派,領頭的是誰,他們能影響多少投票權,以及他們真正的底線在哪里。不僅僅是價格底線,還有……其他訴求。”
汪楠點點頭,這和他下午的猜想一致。
“常規的商業盡調和情報手段,速度太慢,而且容易打草驚蛇。”葉婧的語氣平靜,但眼神銳利,“我們需要一條……更直接的線。”
她走到辦公桌旁,從一份文件夾里,抽出一張對折的、沒有任何標識的白色便簽紙,遞給汪楠。
汪楠接過,打開。上面手寫著一個名字、一個電話號碼,以及一個地址。名字是“宋輝”,職位是“鼎暉創投高級合伙人”,后面用括號標注了一個“(主管TMT投資)”。地址是市中心一家高端私人診所。
“宋輝,就是‘鼎暉’內部主張出售盛達股份最積極的人。他也是當年最早投資盛達的元老之一,對張盛達有知遇之恩,但在公司發展方向上,和張盛達分歧越來越大,近兩年關系很僵。”葉婧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確信,“他上個月在那家診所做了一個小手術,膽囊切除。主刀醫生姓陸,是我的……一位故交。宋輝術后恢復期間,和陸醫生閑聊時,透露過一些對盛達現狀的不滿,以及對張盛達‘技術偏執’的失望。”
汪楠的心臟猛地一跳,握著便簽紙的手指微微收緊。葉婧不僅知道“鼎暉”的內部分歧,甚至連對方關鍵人物的健康狀況、私下言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這種無孔不入的信息網絡,再次讓他感到脊背發涼。
“這個陸醫生,欠我個人情。”葉婧走到酒柜前,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琥珀色的液體,沒有喝,只是輕輕晃動著,“明天上午,宋輝會去診所復查。陸醫生會安排你們‘偶遇’。他知道你是我的人,會幫你創造一個單獨交談的機會,大概……十五分鐘。”
她轉過身,目光如炬地看著汪楠:“這十五分鐘,你要做的,不是直接探聽他的價格底線。那樣太蠢。你要做的,是傾聽,是理解,是共情。聽他抱怨張盛達的固執,聽他傾訴對盛達現狀的憂慮,聽他展望套現后這筆錢可能的去處——是投向下一個項目,還是享受生活。然后,在不經意間,讓他知道,葉氏理解并尊重他們這些早期投資人的付出和擔憂,我們提出的方案,會充分考慮他們的利益,不僅僅是錢,還有……體面的退出,以及在葉氏未來的生態中,可能的新機會。”
她頓了頓,喝了一小口酒,繼續道:“重點要讓他感覺到,我們和啟明、華晟那種純粹的資本玩家不同。我們有產業情懷,我們懂技術,也尊重他們這些‘老臣’的感情。我們要爭取的,不是簡單的股權交易,而是……‘傳承’與‘新生’。”
這番話,與之前她讓他理解張盛達的“企業靈魂”,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對象和目的截然不同。對張盛達,是“理解理想,描繪更大的未來”。對宋輝這樣的“失意老臣”,則是“理解委屈,給予體面和新的希望”。精準地抓住了不同人的心理軟肋。
“這是你第一份真正意義上的‘內幕消息’,也是第一次獨立處理這種層級的、非正式接觸。”葉婧放下酒杯,走到汪楠面前,距離很近,那股混合著酒意的冷香再次將他籠罩,“做得好,可以為談判掃清一個大障礙。做不好……或者泄露出去,你知道后果。這不僅關乎項目成敗,也關乎……我對你的信任,還能剩下多少。”
她的目光極具壓迫性,仿佛要看到他靈魂深處。汪楠感到喉嚨發干,握著便簽紙的手心滲出汗水。他知道這份“內幕消息”的分量,也知道這個任務的風險。這不再是分析報告,而是實打實的、游走于灰色地帶的“運作”。成功了,他或許能真正獲得葉婧的幾分倚重;失敗了,或者處理不當,之前的“電梯懲罰”恐怕只是開胃小菜。
“我……明白,葉總。”汪楠的聲音有些沙啞,但他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葉婧的目光,“我會把握好的。”
“嗯。”葉婧審視了他幾秒,似乎還算滿意他的反應,伸手,從他手中抽回了那張便簽紙。
汪楠一愣。
“信息你已經記在腦子里了。這張紙,不該存在。”葉婧語氣平淡,走到碎紙機旁,將便簽紙塞了進去。機器發出低沉的嗡鳴,片刻后,那張紙化為細碎的紙條。
她走回來,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看起來像老式MP3的黑色小設備,和一個同樣不起眼的無線耳機,遞給汪楠。
“明天,戴著這個。它會自動錄音。回來后,把錄音文件交給我,原始文件刪除。你只需要轉述你認為關鍵的、無法在錄音中體現的情緒和潛臺詞。”葉婧的指令清晰而冷酷,“記住,你只是去‘傾聽’和‘理解’。不要做任何承諾,不要留下任何文字記錄。所有的判斷和決定,由我來做。”
汪楠接過那冰冷的小設備,感覺它重若千斤。這不僅僅是錄音設備,更是一個枷鎖,一個監控器,確保他的一切行動都在葉婧的掌控之中,無法脫離軌道,也無法私自隱瞞。
“今晚的‘反思’暫停。”葉婧揮了揮手,似乎有些疲憊,“回去好好準備。想想該怎么和一個對老東家又愛又怨、既想套現又怕被指責‘背叛’的失意功臣聊天。出去吧。”
汪楠捏著那臺小小的錄音設備,躬身退出辦公室。
走廊里燈光慘白,空無一人。他靠在冰涼的墻壁上,感覺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手心一片潮濕。
第一份內幕消息……以這樣一種方式降臨。它帶來了一絲靠近權力核心、參與真正博弈的刺激感,但更多的,是冰冷的恐懼和沉重的負擔。他知道,從接受這個任務開始,他就徹底踏過了某條線。從此以后,那些商業報告和數據分析,將只是他工作的表象。水面下的暗流、灰色的交易、人心的算計,將成為他必須直面甚至參與的游戲。
他將錄音設備緊緊攥在手里,金屬外殼硌得掌心生疼。恥辱、恐懼、一絲病態的興奮,以及對未知的茫然,在他心中翻江倒海。
明天,他將以“葉婧的人”的身份,去接觸另一個在資本游戲中沉浮多年的人物。他必須扮演好指定的角色,完成既定的任務。而這場扮演,沒有劇本,只有一張被粉碎的便簽紙,和一臺冰冷沉默的錄音機。
夜色,如墨般潑灑下來。汪楠知道,自己正滑向一個更深的、更無法預知的漩渦。而手中這份“內幕消息”,既是通往漩渦中心的船票,也可能……是最終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