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汪楠站在租住的狹小衛生間里,對著那塊有些裂紋的方鏡,最后一次整理著自己的領帶。手指因為用力,微微有些顫抖。這不是緊張,而是一種極力壓抑的、近乎沸騰的興奮。
葉氏的錄用通知郵件,是在昨天傍晚,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劈開了他生活的陰霾。投資分析部,初級分析師。薪酬待遇遠超市面上同等崗位的平均水平,甚至包括一筆可觀的簽約獎金。郵件措辭官方而簡潔,但每一個字都閃爍著誘人的金光。
他沒有絲毫猶豫,幾乎是顫抖著點擊了“接受”按鈕。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抓住的不僅僅是一份工作,更像是一根從深淵邊緣垂下的、結實的繩索。還清貸款、擺脫貧困、在這個城市立足……所有沉重得幾乎要將他壓垮的現實壓力,似乎都在這一刻看到了紓解的曙光。
然而,狂喜過后,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悄然浮上心頭。
葉氏。葉婧。
那個雨夜勞斯萊斯里冰冷的驚鴻一瞥,那個在56層走廊里如同女王般巡弋、帶來無形壓迫感的身影。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嗎?他一個毫無背景的應屆畢業生,為何能如此“幸運”地闖入這座無數人擠破頭也進不去的金融帝國?
他甩了甩頭,試圖將這些雜念驅散。無論如何,機會已經擺在眼前,他必須走進去。鏡子里的年輕人,眼神銳利,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他知道,從踏進葉氏大門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個可以隨意被現實碾壓的外賣員汪楠,他必須成為配得上這座大廈的人。
再次步入葉氏國際金融中心的一樓大廳,心境已與面試時截然不同。雖然依舊能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屬于財富和權力的壓力,但這一次,他胸膛里多了一份“歸屬者”的底氣。盡管,這底氣目前還十分微薄。
在前臺辦理入職手續,領取門禁卡、員工手冊,接受HR簡短而程序化的入職培訓。整個過程高效而冰冷,如同在生產線上組裝一個零件。他被分配到一個靠窗的工位,雖然是開放辦公區,但能俯瞰到部分城市景觀,這已經是許多新人不敢奢望的位置。
同部門的同事大多面容年輕,但眼神里都帶著一種相似的、被高強度工作打磨出的疲憊和精明。他們對他這個新人的到來,報以禮貌而疏遠的點頭,更多的注意力則集中在各自那閃爍著復雜圖表和數據的多屏顯示器上。空氣里彌漫著***、熬夜和KPI混合的獨特氣味。
“汪楠是吧?”一個略帶沙啞的女聲在他身旁響起。
汪楠抬頭,是一位約莫三十歲左右、戴著黑框眼鏡、打扮干練的女子,胸前掛著高級分析師的工牌,名叫孫薇。
“孫老師,您好。”汪楠立刻起身。
“別叫老師,叫Vicky就行。”孫薇擺了擺手,遞給他一疊厚厚的資料,“這是部門最近在跟的幾個項目背景,還有公司內部的分析框架和模板,你今天先熟悉一下。另外,晚上部門有個聚餐,算是迎新,也正好慶祝剛剛close的一個大項目,你一起參加。”
“好的,謝謝Vicky姐。”汪楠接過資料,沉甸甸的。
“不用謝,在這里,活下去靠的是本事,不是客氣。”孫薇語氣平淡,但話里的意味卻很深長。她打量了汪楠一眼,眼神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似乎也在好奇這個空降的新人有什么特別之處。“地點在‘云頂薈’,晚上七點,別遲到。”
“云頂薈”,這個名字汪楠聽說過,是本市最頂尖的私人會所之一,位于某摩天大樓頂層,以絕佳的視野和令人咂舌的消費水平著稱。部門的普通慶功宴設在那里,葉氏的財大氣粗和這個部門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一整天,汪楠都埋首在浩瀚的資料中,如饑似渴地吸收著一切。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跟上這里的節奏。周圍的電話聲、鍵盤敲擊聲、同事間快速的業務交流,構成了一首高速運轉的金融交響曲。他喜歡這種充滿挑戰和智力密度的氛圍,這讓他感覺自己所學的東西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傍晚六點半,同事們開始陸續收拾東西準備出發。汪楠也整理好桌面,跟著人群走向電梯。他依舊是那身唯一的西裝,在周圍一眾明顯價格不菲的定制西裝和奢侈品配飾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他盡力讓自己顯得從容。
“云頂薈”果然名不虛傳。
電梯直達頂層,門一打開,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整體設計是現代東方風格,低調中透著極致的奢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萬家燈火如同鋪陳開的鉆石星河,令人心曠神怡。空氣中流淌著舒緩的爵士樂,侍者穿著筆挺的制服,安靜而專業地穿梭其間。
部門包下了一個巨大的臨窗包廂。長長的餐桌上擺放著精致的銀質餐具和水晶杯,在燈光下閃爍著誘人的光芒。各種名貴的酒水早已備好,穿著旗袍、身姿窈窕的服務員們正微笑著為賓客斟酒。
汪楠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觀察著周圍的人。部門的頭兒,那位在終面時臨時有事的李總監也來了,是個微微發福、笑容和藹但眼神銳利的中年男人,正被幾個資深員工圍著敬酒。其他人三三兩兩交談著,話題離不開市場動向、項目八卦,偶爾夾雜著一些對奢侈品的討論和出國度假的見聞。
這是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圈子,充斥著金錢和**的味道。他像是一個誤入巨人國度的格列佛,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一切。
“來,汪楠,歡迎加入我們!”李總監端著酒杯走了過來,臉上帶著熱情的笑容,“那天你的臨場分析非常精彩,后生可畏啊!以后好好干!”
“謝謝李總,我會努力的。”汪楠連忙起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酒是上好的茅臺,辛辣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帶來一股暖流,也讓他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些。
陸續有同事過來和他碰杯,說著歡迎的話,但眼神中的打量和好奇掩飾不住。汪楠保持著謙遜和禮貌,酒到杯干,他知道這是融入的必要代價。
宴會的氣氛逐漸熱烈,酒精的作用下,人們的話語多了起來,笑聲也更加放肆。汪楠卻始終感覺有一絲游離。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的城市。曾經的他也在這片燈海的某個角落,為了生存而掙扎。而現在,他站在了這里,卻仿佛離真實的生活更遠了。
就在他出神之際,包廂原本有些喧鬧的聲音,突然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驟然降低了幾個分貝。
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的壓迫感,從包廂門口彌漫開來。
汪楠的心跳,毫無征兆地漏了一拍。他緩緩轉過身。
包廂那扇厚重的、雕刻著精美花紋的門,不知何時已經被侍者拉開。
葉婧就站在那里。
她沒有像在公司里那樣穿著嚴謹的西裝套裙,而是換了一身寶藍色的絲絨長裙,款式簡約,卻極盡裁剪之能事,完美地貼合著她玲瓏有致的身段,襯得她肌膚勝雪。烏黑的長發慵懶地披散在肩頭,少了幾分白日的凌厲,多了幾分夜間才有的、慵懶而高貴的神秘風情。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靜地掃過包廂內的眾人,目光所及之處,人們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臉上露出或恭敬或諂媚的笑容。
“葉總!”
“葉總您來了!”
李總監立刻帶著幾個高管迎了上去,態度恭敬無比。
葉婧微微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她的目光在包廂內隨意流轉,似乎只是在確認場合。然后,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不經意地,越過了層層人群,落在了獨自站在窗邊、手里還握著酒杯的汪楠身上。
這一次,不再是隔著雨幕或玻璃墻的模糊一瞥。
而是在燈火通明、衣香鬢影的奢華空間里,一次清晰的、直接的、毫無阻礙的對視。
空氣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汪楠能清晰地看到她那雙眼睛的形狀,極其漂亮的風眼,眼尾微挑,帶著天然的疏離和傲氣。她的瞳孔顏色很深,像蘊藏著星辰的黑夜,此刻正平靜無波地注視著他。沒有驚訝,沒有審視,甚至沒有任何情緒,就像在看一件擺設,或者一個……剛剛被擺放到合適位置的物品。
但汪楠卻感覺自己的呼吸徹底停滯了。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他握著酒杯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那目光似乎具有某種穿透靈魂的力量,讓他無所遁形。
時間似乎被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
然后,他看到葉婧那缺乏血色的、線條優美的唇瓣,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似乎是對身旁的李總監說了句什么。
李總監立刻點頭哈腰,然后朝著汪楠的方向,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帶著探究和示好意味的眼神。
緊接著,葉婧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視從未發生。她在眾人的簇擁下,向著主位走去,長裙曳地,步步生蓮,留下滿室若有若無的頂級香水的尾調,和一群心思各異的旁觀者。
包廂里的氣氛重新活躍起來,甚至比之前更加熱烈,因為帝國女王的降臨。但汪楠卻覺得周身發冷。
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是認可?是警告?還是……僅僅只是主人對一件新添置物品的、漫不經心的一瞥?
他低頭,看著杯中晃動的、琥珀色的液體,里面倒映著窗外璀璨卻冰冷的城市燈火,也倒映著他自己那雙充滿了困惑、警惕,以及一絲被深深壓抑的、不甘被如此“定義”的倔強的眼睛。
驚鴻一瞥,余波蕩漾。
他知道,這場盛宴,或許從這一刻起,才真正開始。而他,已經無可避免地,置身于這場華麗而危險的棋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