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萬。
這個數字在汪楠的銀行賬戶里安靜地躺著,像一顆沉入深水的石子,表面上波瀾不驚,內里卻攪動著驚濤駭浪。一連幾天,他都會在夜深人靜時,不自覺地打開手機銀行,反復確認那串數字的真實性。它如此突兀地存在于他原本只有四位數余額的賬戶里,像一個華麗而猙獰的烙印,宣告著他與過去的徹底割裂。
他沒有動這筆錢。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也不能。它燙手。每一分錢都浸染著與宋輝“偶遇”時他扮演的虛偽,浸染著錄音筆冰冷的窺探,浸染著葉婧審視的目光和那句“后果自負”的警告。這是他的“賣身錢”,是他戴上更華麗枷鎖的第一筆“酬勞”。
然而,生活并未因他內心的驚濤駭浪而停滯。“盛達科技”的正式談判在即,“星圖”項目組進入最后的沖刺階段,空氣里彌漫著硝煙味。汪楠強迫自己將所有精力投入到工作中,用繁重的數據核對、方案推演和模擬談判,來麻痹那筆巨款帶來的持續震顫。他依然是那個拼命的、專業的汪助理,至少在白天,在同事和周明遠眼中是如此。
但有些變化,是藏不住的。
首先注意到的是孫薇(Vicky)。一天午休后,她湊到汪楠工位旁,看似隨意地閑聊,目光卻掃過他手腕上那塊新出現的、設計極其低調簡約的鉑金腕表——那是某個以極致工藝和天文臺認證聞名的瑞士小眾頂級品牌,價格足以在二線城市付個首付。
“新表不錯啊,汪楠。挺有品味。”孫薇的語氣聽不出太多情緒,但眼神里的探究顯而易見。她這樣的資深人士,對奢侈品有著本能的嗅覺。
汪楠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想拉下袖口遮蓋,又覺此舉更顯心虛,只得勉強笑了笑:“家里……以前留下的舊物,最近翻出來戴戴。”這個借口拙劣得他自己都不信。
孫薇挑了挑眉,沒再追問,只是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懂得對自己好點,是好事。”轉身離開時,那背影分明寫著“了然”二字。
接著是周明遠。在一次關于談判底線的小范圍討論后,周明遠叫住他,遞給他一份文件,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汪楠,明天下午跟葉總去‘璞瀾會所’見幾個關鍵人,穿精神點。那邊……比較講究。” 周明遠的語氣很平常,但“璞瀾會所”四個字,就讓汪楠明白了——那是城中另一個頂級私密會所,會員非富即貴,對客人的著裝、配飾乃至氣質都有不成文的苛刻要求。周明遠這是在提醒他,他現在的“樣子”,已經進入了需要匹配那種場合的層級,而那塊表,或許就是個開始。
甚至連前臺新來的實習生小姑娘,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幾分掩飾不住的好奇和仰慕——當然,那可能更多是針對他迅速提升的職位和傳聞中“葉總紅人”的光環,但他身上那些悄然變化的細節:剪裁更合體、面料明顯升級的西裝,擦得锃亮、款式經典的手工皮鞋,乃至身上那絲若有若無、區別于普通古龍水的沉靜木質調香水味(公寓浴室里準備的),都在無聲地強化著這種光環。
他就像一個突然被套上華麗戲服的木偶,每一個細節都被精心裝扮,以匹配即將登上的、更高規格的舞臺。而這些“包裝”的費用,顯然不會來自他那份透明的工資。人們心照不宣,目光復雜。羨慕有之,嫉妒有之,更多的是一種“果然如此”的淡漠和疏離。他與普通同事之間,那道無形的墻,砌得更高了。
真正促使他動用那筆錢的,是談判前三天的一個細節。葉婧的助理王小姐,那個永遠面無表情、高效得像機器的女人,在下班前遞給他一個印著某頂級男裝定制品牌Logo的紙袋。
“葉總吩咐,明天去‘璞瀾’,穿這套。”王小姐的聲音平板無波,“尺寸是根據您之前的記錄預估的,如果不合身,今晚七點前聯系這個電話,裁縫會上門修改。” 她遞過一張名片,上面只有一個名字和一串手機號碼。
紙袋里的西裝是深海軍藍三件套,面料觸手溫潤細膩,泛著只有頂級羊毛才有的光澤,內襯繡著精致的品牌縮寫。搭配的襯衫、領帶、口袋巾,甚至一雙深色襪子,都一應俱全。不用看標簽,汪楠也知道,這一身行頭的價值,可能超過他過去一年的全部收入。
這是一種更直白、也更具有壓迫感的“饋贈”。它不是在詢問他的喜好,也不是在給他選擇,而是在下達指令:你該以何種形象出現在何種場合。這身衣服,就像一套為他量身定做的戲服,或者說,囚服。
那一刻,汪楠看著那套奢華得刺眼的西裝,胸口堵得發慌。他感覺自己最后一點可憐的、關于“自我選擇”的遮羞布,也被徹底扯掉了。葉婧在用她的方式告訴他:你的一切,包括外表,都在我的掌控和塑造之中。
強烈的反感和屈辱涌上心頭。他幾乎想抓起那個紙袋,扔回給王助理,或者直接丟進垃圾桶。但他沒有。他只是沉默地接過來,手指收緊,幾乎要捏破那光滑的紙袋表面。
晚上,他回到那間空曠的江景公寓,那套昂貴的西裝被他隨手扔在客廳昂貴的沙發上,像一團華麗的垃圾。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腳下璀璨而冰冷的城市燈火,第一次對這套象征著“成功”和“饋贈”的公寓,產生了深深的厭惡。這里的一切——開闊的視野、頂級的家具、智能化的設施、衣帽間里那些他叫不出名字卻價格驚人的衣物配飾——都不是他的。它們是裝飾囚籠的金絲絨,是束縛他的美麗枷鎖。
他需要一點什么,一點屬于“汪楠”自己的東西,而不是“葉婧的汪楠”的東西。哪怕只是一點點,來抵抗這種被全面吞噬、被重新塑造的恐懼。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便瘋狂滋長。他想起了賬戶里那一百萬。這筆錢帶著原罪,但此刻,它似乎成了他唯一可以動用的、能證明自己還有一點點“自主權”的資源。
他鬼使神差地打開了電腦,登錄了那個他偷偷注冊、從未動用過的海外證券交易賬戶。這個賬戶,是他在研究“盛達科技”及其競爭對手時,為了更好理解市場動態而順手開的,用的是他老家的身份證和一張不常用的銀行卡,里面只有幾百塊零錢,純粹是為了觀察和學習。
他盯著屏幕上閃爍的行情數據,一個大膽而瘋狂的計劃在心中成形。他不想用這一百萬去購買任何奢侈品——那只會讓他更像一個被包養的金絲雀。他想用這筆錢,做點“正經事”,證明自己除了扮演“小白臉”和“分析工具”之外,還有別的價值,哪怕只是在無人知曉的暗處。
他開始搜索與“盛達科技”產業鏈相關的上游材料供應商。得益于在“星圖”項目組的高強度工作,他對這個行業的關鍵節點和潛在痛點有了遠超常人的了解。他知道,如果葉氏成功并購盛達,必然會對上游供應鏈進行整合和優化,一些掌握關鍵技術或稀缺材料的中小型供應商,其價值可能會被重估。
他的目光最終鎖定在一家名為“新銳材料”的新三板掛牌公司上。這家公司規模不大,但掌握著一種用于盛達下一代產品的關鍵復合材料的核心專利技術。目前因為產能和資金問題,市場估值偏低,且流通盤很小。汪楠深入研究后發現,這家公司的幾個核心研發人員來自國內頂尖院所,技術實力扎實,只是缺乏資本和市場渠道。如果盛達并購成功,葉氏為了保障供應鏈安全和技術領先,很可能會對“新銳材料”進行投資或收購。
這是一個基于內幕信息(盡管是公開項目信息衍生的推理)的判斷,風險極高。新三板流動性差,“新銳材料”本身也存在各種不確定性。但他此刻被一種急于“證明自己”的沖動驅使著,再加上那一百萬帶來的、扭曲的“底氣”,他決定賭一把。
他小心翼翼地,通過復雜的多層轉賬(動用了那筆“獎金”的一小部分作為啟動資金),將五十萬元人民幣,分批換匯,轉入那個海外證券賬戶。整個過程,他手都在微微發抖,既有對可能被發現(盡管他自認為做得隱秘)的恐懼,也有一種孤注一擲的興奮。
周一,“璞瀾會所”。汪楠穿著那身量身修改后無比合體的海軍藍三件套,戴著那塊低調的鉑金腕表,以“葉總助理兼技術顧問”的身份,陪同葉婧會見幾位重要的政府聯絡人和行業專家。會談氣氛融洽,汪楠謹記周明遠的提醒,少說多聽,只在被問及時,用專業而審慎的語言回答技術性問題。他的衣著、舉止、談吐,都與這個環境完美融合,仿佛天生就該屬于這里。葉婧偶爾投來的目光,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滿意。
然而,無人知曉,在這身奢華“包裝”之下,他的心臟正為另一個戰場而狂跳。他用手機隱藏的瀏覽器,悄悄登錄海外賬戶。屏幕上,“新銳材料”的股價,在他買入后的短短兩個交易日內,因為一份關于其與某個大型車企(與葉氏無關)達成初步合作意向的模糊傳聞,竟然上漲了15%!賬面浮盈七萬多元!
微薄的盈利,卻像一劑強心針,瞬間擊中了他。那種憑借自己的判斷(哪怕基于內幕信息)、獨立操作、并獲得市場驗證的成就感,是他在葉氏所做的一切工作都無法比擬的。那是一種純粹的、屬于他自己的“征服感”和“控制感”,哪怕這控制感建立在巨大的風險和不道德的基礎之上。
會議間隙,他借口去洗手間,反鎖隔間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才能勉強平復急促的呼吸和狂跳的心臟。鏡子里的男人,衣著光鮮,表情鎮定,是人人羨慕的“葉總身邊的紅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副精致的皮囊下,藏著一個怎樣驚惶、貪婪又充滿罪惡感的靈魂。他用葉婧“獎賞”的錢,在暗處進行著她可能絕不會允許的投機,以此換取一點點可憐的心理平衡和虛幻的“自我證明”。
他既是葉婧用奢侈品精心包裝、陳列于高臺上的囚徒,也是一個在囚籠陰影里,偷偷挖掘地道、企圖獲得一絲喘息和掌控感的越獄者。只是這地道通向何方,是更廣闊的自由,還是更深的陷阱,他無從得知。
回到會議廳,他臉上重新掛上得體的微笑,袖口的鉑金袖扣在燈光下閃爍。沒有人知道,這個被奢侈品包裹的“完美囚徒”內心,剛剛經歷了一場怎樣的風暴,并且已經悄悄點燃了一簇危險的火苗。而這簇火苗,終將在未來的某一天,照亮他的前路,還是將他連同這華麗的囚籠一起焚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