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銳材料”股價異動的后續(xù),在葉婧的親自過問和周明遠的跟進下,被初步定性為“市場游資基于行業(yè)景氣度提升的短期炒作行為”,與“盛達”并購案的關聯(lián)性被暫時排除。雖然汪楠心中那份疑慮并未完全消除,但至少表面上,警報解除了。他投入那個海外賬戶的五十萬資金,隨著“新銳材料”股價的回落,盈利回吐了大半,但他并不急于賣出。他隱隱覺得,這件事或許還沒完,而他需要更多的信息和耐心。
葉婧對此事的態(tài)度,似乎也印證了“虛驚一場”的結論。她沒有再單獨就此事找過汪楠,仿佛那晚凌晨的電話和緊急任務,只是她無數(shù)個日常指令中再平常不過的一個。但汪楠能感覺到,某種微妙的變化正在發(fā)生。葉婧對他的“關注”,正以一種更細致、更無孔不入的方式展開,超出了單純的工作范疇。
這種變化,在一個周五的晚上,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清晰地展現(xiàn)出來。
那天晚上沒有“反思”任務,也沒有臨時的商務應酬安排。葉婧下午就飛去了北京,參加一個重要的行業(yè)峰會,預計第二天晚上才能回來。這對汪楠而言,是近期難得的、完全屬于自己的一個夜晚。
他沒有留在公司加班。連續(xù)的高強度工作和精神緊繃,讓他迫切需要一個喘息的空間。下班后,他鬼使神差地沒有叫車,而是沿著江邊走了很長一段路。初冬的風帶著寒意,吹在臉上,卻讓他感到一種久違的、屬于“自由”的清醒。他看著江對岸的萬家燈火,看著身邊擦肩而過的、行色匆匆或悠閑漫步的陌生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像個“普通人”一樣生活了。
他在路邊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館吃了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味道普通,環(huán)境嘈雜,但那種混雜著煙火氣和市井聲的熱鬧,竟讓他感到一絲慰藉。他甚至拿出那個幾乎不用的舊手機,猶豫了一下,撥通了家里的電話。母親的聲音帶著驚喜和擔憂,絮絮叨叨地問他工作累不累,吃得好不好,錢夠不夠用。他含糊地應付著,說自己一切都好,讓父母放心,然后匆匆掛了電話。聽著電話里的忙音,他站在嘈雜的街邊,心里涌起一陣復雜的酸澀。
回到江景公寓,已是晚上九點多。他脫下那身昂貴的西裝,換上簡單的家居服,給自己倒了杯水,靠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發(fā)呆。沒有工作,沒有指令,沒有需要扮演的角色,他甚至一時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如何“浪費”這難得的自由時間。
他打開電視,隨意調著頻道,最終停留在一個播放著老電影的文藝臺。電影很悶,但他看得心不在焉。思緒飄忽著,一會兒是“盛達”談判的細節(jié),一會兒是“新銳材料”的股價K線,一會兒是葉婧那雙冰冷銳利的眼睛,一會兒又是父母在電話里關切的聲音。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客廳茶幾上,那張葉婧給的、每月二十萬額度的黑色信用卡,以及旁邊那枚鉑金袖扣上。
恥辱感和對自由的渴望,再次尖銳地交織在一起。他猛地站起身,走進浴室,想沖個熱水澡,讓紛亂的思緒沉淀下來。
熱水從頂噴花灑中傾瀉而下,霧氣氤氳,暫時隔絕了外界的一切。汪楠閉上眼睛,仰起頭,任憑溫熱的水流沖刷著臉龐和身體。肌肉在熱水的撫慰下,似乎放松了一些。就在這時——
“叮咚!叮咚!”
清脆的門鈴聲,穿透水聲和霧氣,清晰地傳了進來。
汪楠的動作猛地頓住。這個時間?誰會來?物業(yè)管家?不可能,沒有預約,他們不會在晚上九點后打擾。送快遞的?他從不用這個地址購物。同事?更不可能,沒人知道他的具體住址,而且以他現(xiàn)在的“特殊”身份,也極少有同事會私下造訪。
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脊椎。
他關掉水,扯過浴巾匆匆擦干身體,套上家居服,濕著頭發(fā)走到門口。透過貓眼往外看——門外空無一人。
是聽錯了?還是……他皺起眉,警惕地打開內門,隔著防盜門往外看。走廊里燈光明亮,安靜無人。正當他準備關門時,眼角余光瞥見,在靠近電梯的墻邊,似乎放著一個不大的、包裝精美的紙袋。
他遲疑了一下,打開防盜門,走過去。那是一個深藍色的絲絨紙袋,沒有任何標識,看起來很輕。他拿起紙袋,里面似乎是一個方方正正的硬盒。
誰放在這里的?為什么放在這里,不按門鈴?
他拿著紙袋回到屋里,關上門,心中疑竇叢生。他打開紙袋,取出里面的硬盒。是一個深藍色、印著燙金法文的手工巧克力品牌禮盒。附著一張對折的卡片。
汪楠打開卡片。上面是打印出來的一行字,沒有落款,但那個字體,他早已刻骨銘心——是葉婧的常用字體。
“路過一家不錯的巧克力店,想起你似乎喜歡黑巧。嘗嘗。另:頭發(fā)要吹干,小心著涼。”
沒有稱呼,沒有署名,平淡的語氣,卻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掌控和……窺視。
“路過”?葉婧此刻應該在北京!而且,她怎么知道他“似乎喜歡黑巧”?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否在她面前表露過這個偏好!最重要的是——“頭發(fā)要吹干”?她怎么知道他剛洗了澡,沒吹頭發(fā)?!
汪楠握著那張輕飄飄的卡片,站在空曠的客廳中央,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地掃過客廳的每一個角落,巨大的落地窗,裝飾畫,空調出風口,書架上的擺件……這個他以為絕對私密的空間,此刻在他眼中,處處都充滿了被窺探的可能。
攝像頭?監(jiān)聽設備?還是……他不敢想下去。
那種感覺,比“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更加恐怖。那是一種物理空間上的安全感被徹底摧毀的顫栗。在這個她提供的、象征著“饋贈”和“地位”的豪華公寓里,他竟然可能沒有一絲一毫真正的**!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不一定。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她從物業(yè)或管家那里知道他今晚沒出門,猜測他在家?至于頭發(fā)……也許是看到他濕著頭發(fā)開門拿東西的監(jiān)控?公寓門口應該有監(jiān)控,這很正常……
他試圖用理性說服自己,但心臟卻不受控制地狂跳,握著卡片的手微微顫抖。無論是不是監(jiān)控,葉婧用這種方式,在這個時間點,送來一份“隨手”的禮物和一句看似關心、實則警告的留言,其意圖再明顯不過——她在“查崗”。用一種優(yōu)雅的、不留痕跡的方式,提醒他,她無所不在,無所不知。即使她人不在本市,她的影響力,她的“關注”,依然如影隨形。
自由?喘息?他剛才在江邊感受到的那點可憐的“自由”,此刻看來如此可笑。他就像一只被圈養(yǎng)在華麗籠子里的鳥,主人即使暫時離開,籠子的門也從未真正打開過,甚至,主人可能正通過某個隱蔽的攝像頭,欣賞著他偶爾撲騰翅膀、以為自己擁有天空的錯覺。
巨大的屈辱感和憤怒涌上心頭,幾乎要將他淹沒。他想把那個巧克力禮盒狠狠砸在地上,想把那張卡片撕碎。但他最終,什么也沒做。他只是緩緩走到沙發(fā)邊,坐下,將禮盒和卡片放在茶幾上,和那張黑卡、那枚袖扣放在一起。
然后,他拿起吹風機,走到浴室鏡子前,開始認真地吹干頭發(fā)。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只有吹風機單調的嗡嗡聲在寂靜的公寓里回響。
吹干頭發(fā),他回到客廳,拿起那個巧克力禮盒,打開。里面是排列整齊的、各種濃度的黑巧克力。他拿起一顆濃度最高的,放入口中。極致的苦澀在舌尖化開,帶著一絲詭異的醇香。
他面無表情地咀嚼著,吞咽下去。然后,他拿起手機,點開葉婧的加密通訊軟件,輸入一行字:“巧克力收到了,味道很好。謝謝葉總關心,頭發(fā)已吹干。祝您在北京一切順利。”
點擊發(fā)送。語氣恭敬,無可指摘。
幾乎是立刻,葉婧回復了,只有一個字:“嗯。”
再無下文。
汪楠放下手機,走到窗邊。窗外,城市的夜景依舊璀璨。但在他眼中,這片繁華背后,似乎有無數(shù)雙無形的眼睛,正冷漠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查崗,結束了。但那種被徹底透視、無處遁形的感覺,卻如附骨之疽,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他知道,從今以后,即使在這間看似屬于他的公寓里,他也必須時刻謹記,自己并非獨自一人。葉婧的意志,如同這無所不在的監(jiān)控網絡(無論是真實存在還是心理暗示),已經滲透到他生活的每一個縫隙。
他既是她棋盤上被精心安置的棋子,也是她玻璃牢籠中被時刻觀察的寵物。而“查崗”,不過是主人確認寵物是否安分、是否在視線范圍內的,最尋常不過的小小舉動。
夜,還很長。但汪楠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像剛才那樣,感受到絲毫“自由”的氣息。這座用奢侈品和“關懷”包裝的囚籠,終于向他展露了它冰冷堅硬的柵欄。而他,除了接受,別無選擇。至少,在找到打破牢籠的方法之前,他必須學會,在注視下生活,在控制中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