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陳賤妹先把草筐子放地上,這才慢慢彎腰,把扁擔后頭的水桶放下,再放前面的,就怕水灑還要去挑。
水桶放下她又提起草筐子,拿著扁擔,去了爛窯。把扁擔靠墻立在門邊,窯里靠左邊,用紅柳條編了個大籠子,里面養著兩只雞。
陳賤妹蹲下去,抓一把草,從籠子上面打開蓋子,把草扔進去,趁雞搶著叼食草籽,她快速擱雞窩里摸出一顆雞蛋,把籠子蓋關好,才離開爛窯。
陳老太在院中大樹下席地而坐,一面歇涼,一面盯著人干活,看到雞蛋,她臉上一喜,嘴里卻吼道,“拿來!磨磨蹭蹭干啥呢,這咋就一個蛋?”
“不,不知道,雞就下一個!”陳賤妹慢慢走到樹下,把手中微涼的雞蛋遞過去,低著頭輕聲說道。
陳老太一把搶過雞蛋,將雞蛋換到左手,右手伸過去在陳賤妹手臂上狠掐一下。
“你個懶慫,是不是沒好好喂雞,不然咋只有一個蛋,你再偷懶,看我不打死你!”
看人不動,她又吼道:“還杵在這兒干啥,做飯去,真是賤驢皮,非要人罵上才動沓!”
陳賤妹被陳老太掐得手直抖,也不敢叫出聲,只咬牙忍受。
去年她剛回家被掐時叫了出來,她奶就罵她騷里騷氣叫給那個野男人聽呢!然后又朝她的嘴甩了幾巴掌,一天都不給飯吃。
她也想過在奶打她時跑掉,躲出去,她奶會讓她爸把她追回來,拿棍子抽。
后來,再挨打受罵時,她就死忍著不出聲,只要她不出聲,忍一下子,也就過去了。
陳賤妹轉身跑到小窯門口,把兩桶水都提進窯洞里,準備做飯,兩桶水倒不滿一缸,只是中午做飯等用水呢,她才一下工就去擔水。
陳臺子全村人吃水都在一個水窖里,在大場口旁邊,離她家不遠,一鍋子旱煙的功夫能走一來回,就是桶太重,她走得慢,就多廢些功夫。
灶臺上的陶瓷面盆里,陳老太早就倒好糠和黑蕎面,面缸在陳老太睡的窯里,吃多少挖多少,之前蒸的窩窩頭都吃完了,今天得重蒸。
陳賤妹先去點火,把灶火洞里的灰,用燒火棍刨到爐箅子兩邊,干蕎柴少放一點,拿洋火引著,小心地塞進去。
在蕎柴上放些干樹枝,右手緩慢地拉動風箱,她低著頭,看火燒起來后,才起身在鍋里倒上水,等燒水燒開和面。
等水開的功夫,陳賤妹拿過昨天挖的苦苦菜開始摘菜,把黃葉子掐掉,白色的根也掐掉,等會兒拌點菜吃。
“小妹,你燒火我來和面吧!”
小窯門口一暗,一個年輕的女人走了進來,女人個子高挑,身上同樣瘦得厲害,臉上兩頰凹陷,一雙眼睛大得嚇人。
來人和陳賤妹長得有五分相似,只是陳賤妹到底沒結婚,雖然兩人都瘦得跟麻柴桿兒似的,她還是更顯稚嫩。
“二姐,”賤妹小聲打招呼,“不用了,你緩緩,我做。”
她知道二姐也累,剛剛怕是去大水坑那兒洗衣服了,全家人的衣服都要二姐洗。
現在不洗,晚上太黑洗不了,就只能穿臟的,看見臟衣服她奶和她爹又該打人了。
陳來男看看火,見火燒得正旺就沒管,又看缸里水就剩個底兒,她兩手各提一個桶,和小妹說一聲就去擔水。
她不擔水,待會兒小妹做完飯還要去擔水,缸滿了,人也到上工的時間,累得連口氣都不能緩。
陳賤妹低頭繼續摘菜,她是去年被婆婆送回家的。
自她回家,全家活兒都是她干,做飯洗衣,擔水撿柴,還不能耽誤掙工分,不然就要挨打,挨餓。
直到前兩個月,二姐離婚回家,才有人能幫她一把,讓她中午也能稍微睡一會兒。
陳來男十六歲嫁到范家卯,男人范永強一開始對她還可以,不打不罵。
只是結婚八年,陳來男肚子一直沒個動靜,范永強一家態度就變了,對陳來男非打即罵,飯更是吃不飽。
即使農忙時,陳來男身上的傷都沒少過,就這,她下地都能掙十工分,不單是她本人勤快能干,她更怕自己被送回娘家,回了娘家指不定又被嫁到啥人家。
即使陳來男這么能干,她男人還是要和她離婚,老范家口口聲聲說陳來男不能生,總不能斷了他范家香火。
這不,來男前腳離婚,后腳范永強就把他們村一個寡婦迎進門,寡婦進門一個月肚子就有了好消息。
這一下同情陳來男的都不說話了,農村人娶老婆不就是奔著生娃去的,你不能生,還留著你干啥,當祖宗呢?
不過私下也有人說,范永強和寡婦早就勾勾搭搭的,以前留著不能生的陳來男,是讓她干活兒,現在寡婦肚子有了,可不得把人娶進門?
這事兒陳來男知道,也沒臉鬧,畢竟是她不能生。
范家卯的人也知道,只不過村里人都沾親帶故,抬頭不見低頭見,私下罵范永強不干人事,表面上倒沒人說啥。
陳老太一看二孫女這么能干,也就把人留下,好歹能多掙一份工,她小孫子還要上學呢!
等以后,隨便找不缺娃的男人嫁了,又能得一份彩禮。
陳來男擔水回來時,鍋里的水剛燒開,陳賤妹用馬勺舀出熱水,倒進和面盆,右手拿筷子不停攪拌,面和好先讓醒一會兒。
她又把淘洗干凈的苦苦菜倒進鍋里,煮一下,去去菜上的苦澀味,再過一遍冷水,拌點鹽和辣椒就能吃了。
陳來男把水缸擔滿,陳賤妹的窩窩頭也蒸好了,一大家子坐在桌上吃飯。
陳家人口眾多,陳老太和陳賴三何桂花兩口子,陳賴三共有四女兩子,大女兒陳招娣早早嫁人。
大兒陳有根兩口子,有一女兒,陳大嫂目前懷孕六個月,有經驗的老人說懷的男胎,陳老太這才給大孫媳婦兩分好臉色。
二女陳來男前不久離婚回娘家,三女陳帶男也早早嫁人,生一子一女,在婆家過得不錯,就是男人是個瘸子。
四女陳賤妹從小送給別人家當童養媳,去年被婆家送回來,只要趙家發話,就又能嫁人賺一筆彩禮。
小兒子陳繼根,是陳家最有出息的一個,目前上初中,人聰明學習也好,是老太太的命根子。
陳老太一嘴窩窩頭就一筷子菜,眼睛盯著陳賤妹,看她把窩窩頭都從鍋里拾出來,生怕她偷吃。
“賤妹,你去再挖筐子苦苦菜,晚上還這么吃!”
陳賤妹手里拿著一個窩窩頭,還來不及咬一口,就被她奶指派活,一時愣在那兒。
陳來男看一眼小妹,心疼道,“奶,等下我去挖菜,讓小妹先吃飯。”
陳老太兩眼一瞪,“有你啥事!你有能耐你生一個娃,何苦讓范家把你趕回來,丟死人了,不吃下地干活去,天天就掙十工分,你咋不能多掙兩個,就知道吃!”
陳賴三給自己老娘又拿一個窩窩頭,“娘,快吃!”他看還杵在那兒的賤妹,張嘴呵斥,“你奶說的你沒聽見!趕緊去!”
賤妹放下手中筷子,拿著窩窩頭打算邊走邊吃,她低頭往外走,陳老太眼尖,一拍筷子,吼道:“把窩窩頭放下,你惡死鬼投胎的!”
陳賤妹被吼得身子一抖,轉身把窩窩頭放回去,她快步出了小窯,到爛窯拿著筐子就走,一邊走一邊抹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