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恬來到試鏡室,里面景象讓她微怔。
除選角導演唐漢以外,副導演魏家銘、制片主任楊文序,包括總編劇徐帆在內的主創核心成員,共計七八個人,將觀察區擠得滿滿當當。
沒來得及思考這陣仗的含義,后門再次被推開。
盛妍走進來。
素面朝天,脂粉未施,臉色看起來有些疲憊,與平日光彩照人的視后形象判若兩人。
不知是什么樣的角色,會要求演員現場卸妝。
兩人視線在空中短暫相交,盛妍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但很快便恢復如常。
接著,聽到關馭洲交代女助理:“帶閔恬去換衣服。”
她也有份。
出門左拐,進更衣室。
望著密密麻麻的表演服,閔恬問:“需要卸妝嗎?”
助理笑著搖頭:“你不用。”
拿到衣服的下刻,知道為什么不用了。
從服裝風格判斷,她的角色應該屬于性格前衛一類。
印著夸張彩色涂鴉圖案的寬大體恤,破洞磨損嚴重的牛仔褲,一雙臟兮兮的帆布鞋。
助理熟練地用橡皮筋替她扎起高馬尾,并特意加入幾縷紫色和粉色的假發片,摻在黑發里。
準備工作做完。
看著鏡子里煥然全新的閔恬,仔細瞧一陣,輕嘆:“底子太乖,這氣質...很難弄出叛逆不羈的味道。”
閔恬淡然:“沒事,你盡力了。”
說完,在對方略帶擔憂的注視下,從容走出更衣室。
回到試鏡現場,工作人員遞給她兩頁臺詞。
閔恬快速瀏覽一遍。
故事背景很清晰,盛妍飾演一位離過婚的單親媽媽,獨自跟女兒在縣城生活,女兒今年十八歲,正值高三。
劇本中成績差、愛打架、時常惹是生非的問題少女,就是她要演的角色。
十分鐘轉瞬即逝。
閔恬收起臺詞,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再睜開時,周身恬淡和安靜褪去,取而代之是一種漫不經心的疏離和藏不住的桀驁。
選角導演唐漢喊“開始”,現場即刻變得悄無聲息,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臨時布置的場景中央。
盛妍(飾演母親)帶著閔恬(飾演女兒)從老師辦公室出來,兩人一前一后下樓,氣氛壓抑,誰也沒說話。
走到操場時,天空飄起細雨,深秋涼風吹過,皮膚浸入寒意。
廣播里不合時宜地響起上課鈴聲,催促著學生們返回教室。
閔恬步子閑散又緩慢,懶洋洋地走著,仿佛周遭一切都與她無關。
走在前面的盛妍停下腳步,轉過身,沉默看著她,雨水打濕發梢,讓整個人顯得更加憔悴。
盛妍情緒異常冷靜,夾雜一種疲憊到極致的麻木:“實在不想讀,明天就過來辦休學手續。我托人給你在城東的電子廠找個活兒,從學徒做起,好好干,養活自己不成問題。”
閔恬慢慢掀起眼皮,像在看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她歪了歪頭,嘴角扯出一抹嘲諷的弧度,反問:“托誰?是隔壁對你獻殷勤的王后爸,還是三天兩頭被你帶回家的李后爸,又或者是...昨晚在巷子口,開黑色轎車的那個禿頂?”
盛妍眼神瞬間變了,像被戳到最痛的神經,猛地上前兩步,揚起手就要打下去!然而,眼角余光瞥見有老師模樣的人經過,她的手堪堪停在半空,最終無力地垂落。
胸口劇烈起伏,死死盯著女兒,眼圈一點點泛紅。
“你...你就非要這樣作踐自己,作踐我嗎?”盛妍嗓音壓制著哽咽。
作踐。
閔恬嗤笑一聲,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這些年,到底是誰在作踐誰?”
就在這時,盛妍口袋里的手機響,打破母女間劍拔弩張的氣氛。
來電并不在劇本之內。
是盛妍擅自改戲。
觀察區的幾位主創交換了一下眼神,帶著探究。魏家銘看向關馭洲,見他面無表情,便沒有出聲打斷。
盛妍掏出手機,看到屏幕備注,臉上露出復雜難言的表情,似在猶豫,又似某種隱秘的期待。
她背過身,壓低聲線接聽:“喂?”
里面不知說了什么,盛妍神色不自覺軟下來,暗藏不易察覺的哀求。
她巧妙地借著這通電話,為自己飾演的母親角色增加一層面對前夫時的懦弱和舊情難忘的層次感。
同時,盛妍有自己的小心機。把對手演員晾在一旁,如果不能及時作出回應,就會臨場出戲,顯得十分滑稽和業余。
可惜,閔恬的接戲能力遠超預期。
聽到母親握住電話時那截然不同,甚至隱含卑微的語氣,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眸底閃過了然和更深的譏誚。
通話期間,閔恬沒有傻站著,而是極其自然走到旁邊的單杠旁,百無聊賴地用手撐著,一只腳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耳朵卻明顯豎著,在偷聽。
突然,聽到母親對著電話里,無意識低喚了一聲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她親生父親的名字。
霎時,閔恬臉上所有偽裝出來的叛逆和冷漠,如同冰面被石子擊中,出現一絲裂紋。
她動作停滯,腦中有瞬間放空,眼前飛快閃過一些陳年畫面。
內心深處,對久違父愛的渴望,對現狀的失望,以及被拋棄的委屈如潮水般席卷而來。一滴眼淚,毫無預兆地,從眼角滑落下來。
閔恬迅速低下頭,用手背極其快速且不著痕跡地擦過臉頰。
等盛妍掛斷電話,重新轉過身,面對她時,她已恢復了之前那副渾身帶刺,滿不在乎的樣子,仿佛剛才一瞬的脆弱從未發生過。
...
表演結束,試鏡室內鴉雀無聲。
穩坐主位的關馭洲,目光靜靜落在場地中央的兩位演員身上,神情無波無瀾,遲遲無后續,也沒給出任何評價或指示。
魏家銘和唐漢率先回過神,默契地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底看到了毫不掩飾的欣賞和驚艷。
不枉上次他倆唱雙簧,極力留下閔恬。本以為能爭取到女三號已是極限,卻沒料到,關導竟慧眼識珠,直接一錘定音將她定為女主角。
今日這場臨時安排的搭戲,說白了,就是讓所有心存疑慮的人親眼見證。現在看來,效果顯著,經此一役,誰能不服?
至于盛妍,畢竟是視后,發揮穩定,臺詞功底和情緒爆發力都沒什么問題,只是最后擅自加入的前夫來電,心思略顯微妙。
見半晌無人說話,魏家銘清咳一聲,正準備開口起頭,身側卻響起極淡的低嗓:“愣著做什么,下一位。”
眾人:??
編劇徐帆挑眉看向關馭洲。
大導演這是什么意思,不滿意?
制片主任楊文序也朝男人投去疑問。
忽略眾人的目光,關馭洲面色平靜起身,邁開長腿就往外走,只留一句:“我還有事,你們繼續。”
魏家銘和唐漢目送他的背影,不約而同在心里松了口氣,隨即又相視一笑。
成了。
這反應,說明一切。
原本空出的女三號位置,這不,立馬有現成的合適人選。
閔恬去更衣室換回自己的衣服,出來時,在走廊與同樣換好衣服,重新補了妝的盛妍狹路相逢。
后者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親切笑容,一見面就熟稔寒暄:“多虧你剛才幫我搭戲,不然一個人對著空氣,挑戰會更大。”
此話聽著像感謝,實則暗示閔恬的加入只是錦上添花。
閔恬回以微笑,姿態平和:“也多虧你不按常理出牌,以后,類似的電話可以多接。”正好能鍛煉即興發揮,磨礪演技。
盛妍心底劃過驕傲與得意,以為花瓶是在諷刺她擅自改戲刁難,敢怒不敢言,只能這樣綿里藏針地言語反擊。
當然,對于小插曲背后的真相,一直蒙在鼓里。
直到許久以后,才從旁人口中得知,原來自己當初精心設計的一切,最后卻陰差陽錯成就了競爭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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