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開拍還剩半小時,方旬在外敲門,聲音溫和又靦腆:“閔老師,關導讓您過去一趟。”
“好的,馬上來。”宋暖揚聲應道,嗓門清脆。
待門外腳步聲漸遠,她一邊利落地收拾隨身物品,一邊忍不住打趣:“就這性格,叫他‘小芳’可太貼切了。”
閔恬拿著劇本起身,聞言彎唇,調侃助理:“以后私底下,別動不動就調戲人家,怪可憐的。”
“恬恬!”
宋暖像被踩中尾巴的貓,腳輕輕蹬地,“你可別冤枉我,我什么時候調戲過他?呆頭呆腦的,完全不是我的菜好嗎。”
“嗯,我知道。”
閔恬面不改色道出事實,“你喜歡男友力爆棚,能單手輕松抱起你,能用肩膀托著你做俯臥撐的......mUSCle型。”
故意在最后一個詞上替換英文發音。
MUSCle。
不知怎的,這個詞匯讓宋暖腦海里瞬間聯想到的,不是充滿力量美感的健身帥哥,而是非洲大草原上盯著腐肉的鬣狗。
咳,不太美好的樣子。
她趕緊晃了晃腦袋,把詭異的畫面甩出去,“算了算了,理想型往往只存在于幻想中。越喜歡什么,最后的結婚對象就越相反。”
想到這里,宋暖脫口而出,“比如恬恬你啊,關導是你的理想型嗎?”
這話問得突兀而私密。
前方,閔恬腳步突然頓住。
宋暖差點撞上她,連忙剎住。
自家藝人轉過身來,清亮目光落在她臉上,沒回答剛剛的問題,而是冒出毫不相干的疑問:“夢到自己跟另外一個人結婚,有什么說法。”
宋暖之前有段時間,研究過易經解夢,有兩把刷子。
跟別人結婚?
宋暖八卦地湊近,小聲問:“那個人不是關導,是誰?”
閔恬搖頭,眉心微蹙,努力回憶夢境的細節,卻依舊模糊:“不認識,很陌生的一張臉。”
“稍等,我查一下。”
宋暖立刻來了精神,從包里摸出手機,熟練翻找著自己的電子寶藏手冊。
實則,就是一個收藏各種玄學、解夢、星座分析的文件夾。
她摸著下巴,迅速滑動瀏覽,煞有介事地解讀道:“嗯...如果夢到和陌生人結婚,根據民間解夢的說法,多半是暗示對現階段婚姻狀況,潛意識里存在不滿。
或者,預示著在生活以及事業方面,可能會遇到未知挑戰和困難,需要謹慎應對......”
“好,可以了。”
閔恬抬手中斷,不想聽不吉利的預言。
尤其是“未知挑戰和困難”幾個字眼,像小石子投入本就紊亂的心湖,預感接下來,一定會被關導格外關照,而且是慘絕人寰的那種。
她深吸口氣,調整表情,邁步走向主攝影棚。
踏進棚內,發現里面來的不止她一人,還有衛凌和孟淳。
下午要拍的這場,是三人對手戲,勾勒出一段典型的三角關系。
確切來說,當前僅是女二號付秋對男主角陸征的單方面有意,而聞音初到港區,對周遭一切充滿新鮮與好奇,尚未捕捉到自己內心細微的情感變化。
關馭洲立在兩人面前,黑色襯衫修飾的肩寬腰窄,身形挺拔頎長。
他手里拿著記號筆,在攤開的劇本上點劃,聲音不高,卻自帶一股讓人不得不集中全部精力的磁場。
由于是故事初期,很多情緒自然流露即可,相對比較純粹,沒有太復雜的心理眼神戲需要處理。
閔恬進來后,沒去打擾,只在旁邊找了張空椅安靜坐下,目光落在劇本上,耳朵留意著旁邊動靜。
直到簡短的溝通告一段落,聽關馭洲淡聲喊她:“閔恬,過來。”
后者抬頭,看向他。
心里納悶,明明上次在片場,“閔老師”叫得挺順口,怎么不繼續?
未及細想,閔恬起身走過去。
衛凌和孟淳見狀,稍稍往兩側讓開,自然而然給她騰出位置,恰好正對著大導演站定。
關馭洲的視線從劇本上抬起,落在她臉上,無寒暄,無鋪墊,直接問了一個與劇本內容毫無關系的問題,“現在體重多少。”
嗯?
閔恬定住。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問一個女明星體重,合適嗎關導。
她抿緊唇,沒說話,用沉默表達無聲的抗議。
見人久久沒反應,關馭洲拿眼神催促她,一語不發的平靜,目光卻如有實質。
好吧。
閔恬扯出滿不在乎的表情,報出數字:“九十五。”
孟淳一聽,下意識側目看她一眼,眼神明明白白寫著“天啊好瘦”。
接收到信號,閔恬回以甜笑,友好回應“你也好瘦好漂亮”。
關馭洲聽完體重,無情打斷某個女明星的小動作,又重復一遍:“不要虛報,到底多少斤。”
額。
什么叫虛報,她這身高,這體型,看上去不像九十五嗎?
大導演盯著她,面色不像開玩笑,那雙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小心思。
閔恬心虛地躲開視線,內心掙扎一下,不情不愿地改口:“記錯了,應該是九十九。”
默默安慰自己,只要不過百,差一斤也OK,視覺效果都一樣。
自我攻略完畢,卻見關馭洲置若罔聞,轉頭吩咐候在一旁的助理:“方旬,去找一臺電子秤。”
過分了啊。
閔恬微微睜眼,正要開口拒絕這種公開處刑的行為,大導演已先她一步啟唇,“兩位先回去,再過幾遍臺詞。”
衛凌和孟淳是聰明人,沒多問,爽利點頭應下,些許探究和同情地朝閔恬頷首,然后一前一后離開了攝影棚。
閔恬:......
不是叫她過來講戲的么,怎么都走了,留她一人面對這尊大佛?
思緒剛落,方旬動作極快地拿著一臺便攜式電子秤掀簾進來,輕手輕腳放在平整的地面上。
青年助理目不斜視,自覺找了個借口:“關導,我去片場看看布景,有沒有幫忙的地方。”
說完,便溜之大吉。
于是,偌大的攝影棚里,莫名其妙地只剩她和關馭洲兩人,以及那臺安靜躺在地上,正發出無聲嘲笑的電子秤。
關馭洲見她像根木頭似的杵著不動,抬了抬線條冷硬的下頜,示意她:“上去。”
上就上。
誰怕誰。
閔恬心底的不服氣被徹底激發起來。
她帶著一股豁出去的勁兒,干脆利落地脫掉平底鞋,赤著腳,視死如歸地站上電子秤面板。
低頭一瞅,顯示屏上跳動的數字最終定格。
“......”閔恬懵住。
不對,這秤壞了吧。
身后,清冽而熟悉的男性氣息靠近。
關馭洲磁沉溫腔響在她耳側,似笑非笑,壓得極低:“自己的太太有多重,我應該比你清楚。”
“......”
閔恬一口氣堵在胸口。
瞧把你能的。
知道我體重了不起喔。
悶悶不樂地從秤上下來,彎腰穿好鞋,動作有著明顯賭氣成分。
穿好后,她站直身體,努力維持著鎮定,不咸不淡開口:“稱完了,關導,現在是不是該講戲?”
試圖將話題拉回正軌。
“不用講。”
關馭洲語氣平淡,目光從歸零的電子秤上移開,伸手拿過桌上的手機。
“為什么?”閔恬不解。
衛凌和孟淳都有講,到她這就沒了?
關馭洲劃開屏幕,進入通訊錄,頭也不抬地回答:“你不適合條條框框,下午這幾場,你自由發揮吧。”
自由發揮...
倒更像放任自流,不管不顧,然后挑刺卡戲,完美與夢境的釋義貼合。
閔恬搖頭不干:“不行,你得給我講,不然——”
及時剎住,意識到有些話是禁區。
關馭洲卻敏銳地捕捉到這個未盡的威脅,他掀起眼簾,黑眸沉沉看著她,眼神裹挾不易察覺的興味:“不然怎么樣。”
“沒什么。”
閔恬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開始耍賴,試圖道德綁架。
“反正我不管,你跟衛凌和孟淳都講過戲,也要跟我講。你是導演,要做到公平公正,不能厚此薄彼。”
原本準備撥通電話,被她一攪和,關馭洲只得暫時熄掉手機,指尖敲了敲桌子,“既然這么有脾氣,不如你來做導演。”
閔恬瞬間閉麥,秒慫。
剛剛在車里,還教育助理什么,要擺正自己的位置。這才眨眼功夫,她倒拎不清了,真是糊涂。
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閔恬一下子變乖,迅速蔫下來。
她低著頭,語氣放緩,“行,那你先忙,我去跟他們對對詞。”
說完,灰溜溜走人,背影透著幾分倉惶。
短短幾秒,畫風突轉。
瞧著消失在門口的纖細身影,關馭洲眸底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寵溺與無奈。
靜默片刻,重新拿起手機,打開微信,找到置頂的對話框,給關太太留言。
【好好琢磨臺詞與角色情緒,調整心情,不要影響拍攝。】
看似公事公辦,實則唯有當事人自己清楚,這則信息的真實目的。
閔恬才走出不到十米,手機便震動。
垂目,逐字瀏覽來自大導演的“官方指示”。
緊接著,又收到一條:【拍攝期間,白叔會安排人,每天定點送餐到劇組。】
這一句,成功挑起閔恬情緒。
飛快打字:【搞特殊化,別人看到會怎么想,我知道你嫌我胖,沒關系,我餓幾頓就好了,不用麻煩白叔專門定制減肥餐。】
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關馭洲蹙眉:【我是讓你加強營養,身體弱不禁風,萬一暈倒在片場,說我虐待演員?】
【......】
閔恬瞅著聊天框,幾乎能想象出他編輯這行字時,那副沒什么表情卻被氣到半死的樣子。
抑制不住地揚了揚唇角,心情美妙。
她垂目,眉眼不自覺柔和:【謝謝關導關心,不過請不要以貌取人,我一點都不弱。】
手機那端,關馭洲意味不明地輕笑。
慢條斯理敲下一行:【弱不弱,關太太心里沒數?】
【......】
不合時宜的畫面閃過腦海。
像被燙到一般,閔恬連忙熄掉手機,紅著臉揣進兜里,裝作什么都沒看見。
下午三點,準時開拍。
第一場是她和衛凌的對手戲,男女主角首次同框,不少暫時沒戲份的演員和工作人員,都揣著好奇與學習的心態留下圍觀,想看看兩位主演初次搭檔,能碰撞出怎樣的火花。
現場各組準備就緒,場記打板聲清脆落下。
對講機里傳出導演平靜無波的“開始”指令,閔恬和衛凌調整呼吸,迅速進入角色狀態。
這場戲是聞音與陸征的初遇,地點在老舊大劇院后臺。
聞音抱著一疊剛整理好的舞蹈服,腳步輕快地從小房間走出來。忽然,不知看到什么,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起。
走廊盡頭,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背立壁畫前。
午后陽光從高窗斜射進來,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朦朧光暈。他指間夾著一支煙,猩紅火點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中格外醒目,淡淡的煙霧裊裊升起。
聞音猶豫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在距離男人兩步遠的地方站定,禮貌提醒:“先生,這里不能吸煙。”
陸征緩緩轉過身來。
逆著光,他的面容一時有些模糊,只能看到利落的下頜線和挺直的鼻梁輪廓。
他沒說話,陌生的目光落在少女臉上,夾煙的手垂在身側,靜靜燃燒。
見對方半晌沒反應,聞音心里泛起嘀咕。
聽不懂普通話?老外?
于是,嘗試著用不算流利的英語,拗口地將剛才的話重復一遍:“EXCUSe me,Sir...NO...nO SmOking here.”
沒想到,對方仍舊無動于衷,甚至連表情都沒變一下,只是目光似乎更深了些,多出絲讓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還聽不懂?
聞音抿唇,再度陷入凝思。
想了想,決定模仿當地人的口音,抄著一口生硬的粵語,外加手勢比劃,“先生...呢度...唔準食煙。”
這次講完,一直沉默的男人,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像是終于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
他揚了揚手中香煙,聲線低沉,帶著點慵懶磁性,用標準的普通話回道:“抱歉,我沒有用手滅煙的習慣。”
潛臺詞是,他需要一個煙灰缸。
聞音怔住,清澈的眸里寫滿愕然。
原來他聽得懂,而且普通話比她還好!
想到自己剛剛笨拙又滑稽,切換三種語言的‘口才表演’,聞音頓感臉頰發燙。
臺詞走到此處,本該結束。
但導演沒喊“咔”,沉浸在戲中的閔恬和衛凌,便按照劇本走向,繼續自然地演下去。
圍觀人員和演員們看得津津有味,一個個心里直呼,好絲滑,好有默契,這化學反應絕了。
監視器前,關馭洲目光聚焦在屏幕上,身體微微前傾,一動不動。
雖然他冷峻面容上看不出明顯的反應,但熟知他脾性的魏家銘卻知道,這兩位主演的第一場重要對手戲,算是開門紅,穩了。
直到第三局對白順利結束,一個完整的表演段落完成,對講機里才終于響起導演無起伏的聲音:“停。”
閔恬和衛凌適時收住,彼此對視一眼,從角色情緒中慢慢沉淀下來。
魏家銘走到關馭洲身側,彎腰跟他一起看剛才拍攝的回放,臉上帶著笑意:“如何?我覺得還行,情緒和節奏都抓得挺準。”
視頻畫面被按下暫停,恰好定格在陸征轉身時的面部特寫上。
關馭洲一語不發看著屏幕,沒有立刻回應魏家銘的評價。幾秒后,他側頭吩咐助理,去把化妝師找來。
眾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不知道哪里出了紕漏。
約莫兩分鐘左右,負責衛凌妝造的化妝師小跑到場,“關導,您找我?”
關馭洲沒有多余廢話,淡聲指出問題,“頭發太精致,不符合角色現階段的身份背景,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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