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沒有被送回原來居住的宮苑,而是被安置在咸陽宮一處偏僻的殿閣。
這里陳設簡單,顯然久無人居,但比起殉葬的結局,可是好太多了。
門外有侍衛看守,名為保護,實為軟禁。
他并不意外。
一個本該死去的人突然活了,還扯了一堆所謂的醫術,于情于理,隔離觀察都是最正常不過的處理。
他需要時間,需要理清思緒,思考如何在這個危機四伏的秦宮里活下去。
記憶不斷地翻涌,他知道歷史的走向,始皇帝命不久矣,沙丘之變,扶蘇被矯詔逼死,胡亥登基,兄弟姐妹被屠戮殆盡……而他這個本該早夭的十八公子,如今卻成了變數。
“胡亥……”
李衍默念著這個名字,心頭泛起寒意。
陵前那一刻,他雖然未曾見到胡亥本人,但可以想象,當這個消息傳到那位備受父皇寵愛的二哥耳中時,會掀起怎樣的波瀾。
李衍現在唯一的護身符,就是來自前世的記憶,以及扶蘇那句“祥瑞”。
但這兩樣,都脆弱不堪。
太后的病能否真的緩解,扶蘇的庇護又能持續多久,一旦價值用盡,他的下場恐怕會比殉葬更慘。
必須展現更多的價值,但又不能過于突兀。
李衍取過毛筆和竹簡,將記憶中赤腳醫生手冊的關鍵內容寫了下來。
同時,他不斷回憶著同樣在舊書區看到過的民兵軍事訓練手冊和軍第兩用人才之友里的一些關鍵內容。
就比如農具改進,土法高爐,基礎衛生防疫……這些都是他安身立命之本。
接下來的幾天,李衍大部分時間都在將記憶里的知識抄錄在竹簡上,偶爾也會向看守打聽消息,在得知趙太后嘗試了他的艾灸和湯藥后,腹痛有所緩解,他這才稍稍安心。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李衍在寫完赤腳醫生手冊的關鍵內容后,起身前往殿前一小塊荒廢的園圃,嘗試著用一根樹枝在地上勾畫曲轅犁的改良草圖,恰逢此時,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李衍衍抬起頭,看到一名身著華美錦袍的青年,在一群小弟的簇擁下,趾高氣揚地走了過來。
為首青年生得白凈,眉眼細長,嘴角帶著一抹冷笑。
此人正是中車府胡亥的心腹——趙高的干兒子,名叫趙成。
“喲,這不是十八公子嗎?不在殿內研讀天書,怎么在此擺弄起泥巴來了?”
趙成陰陽怪氣地開口,目光掃過地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線條,帶著一絲輕蔑。
李衍心中一沉,放下樹枝,緩緩起身,撣了撣衣袍上的塵土,不卑不亢地道:“趙丞令,閑來無事,活動一下筋骨罷了?!?/p>
趙成嗤笑一聲,踱步上前,用腳尖隨意撥弄了一下地上的草圖:“活動筋骨?咱家還以為公子得了仙人傳授,要在這方寸之地,點石成金,化土為糧呢!”
他身后的幾個小弟也跟著發出一陣哄笑。
李衍面色不變,心中卻是一沉。
趙成顯然是胡亥派來敲打他的。
“丞令說笑了?!?/p>
李衍淡淡道:“衍資質愚鈍,偶得異人指點,不過皮毛之術,僥幸于太后疾厄略有小補,實乃上天庇佑太后,非衍之能。”
“上天庇佑?”
趙成的眼睛瞇了起來,逼近一步,壓低聲音,語氣帶著寒意,“十八公子,有些話,可不能亂說,天意莫測,祥瑞……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當的,你可知道,因為你那異人指點,如今宮里宮外,可是議論紛紛啊?!?/p>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陰冷起來:“有些人,本就不該活著,僥幸偷生,就該懂得安分守己,夾起尾巴做人,若是妄想借此攀附,興風作浪,只怕……這好不容易撿回來的性命,轉眼就得丟咯!”
李衍自然能聽懂趙成話中的意思,他垂下眼瞼,掩住眸中的冷意,聲音依舊平靜:“衍,謹記丞令教誨,衍只愿安穩度日,絕無他念?!?/p>
趙成盯著他看了半晌,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破綻,但最終只看到一片沉靜。
他冷哼一聲,甩了甩袖子:“最好如此!你好自為之!”
說罷,趙成便帶著一群小弟,揚長而去。
李衍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消失的背影,背在身后的手,緩緩握緊。
胡亥的試探,比他預想來的更快。
僅僅蟄伏是不夠的。
趙成的威脅言猶在耳,他必須盡快擁有足夠的自保之力,或者,找到更穩固的靠山。
扶蘇……他想起那位溫厚的長兄。
扶蘇無疑是仁德的,但他的仁德,在殘酷的政治斗爭面前,蒼白無力。
而且,扶蘇遠在上郡監軍,鞭長莫及。
那么,剩下的選擇,似乎只有一個了。
那個躺在深宮之中,決定著所有人命運的男人——秦始皇,嬴政。
趙成走后的幾日,李衍行事更加低調,他幾乎足不出戶。
當然,這幾日他也沒閑著,他在等一個機會,一個能將自己的價值擺到始皇帝面前的機會。
咚咚咚!
房門叩響,是他身居偏殿后負責給他送飯的宦官。
宦官年紀頗大。為人沉默寡言。
不過,平日里還是會和李衍閑聊幾句,李衍也樂得聽他說一些宮外民生瑣事。
“十八公子,今年春旱,恐怕會影響秋收,陛下為此憂心,已令少府等官商議對策?!被鹿賴@息一聲道。
春旱?
李衍心中一動。
他之前翻閱過農政全書,里面有關于抗旱的土法,像是代田法、區田法,以及利用桔槔、翻車等工具汲水灌溉,都是不錯的解決方案。
這是一個不錯的機會,畢竟此事關乎國計民生,而且不會直接觸動軍事、政治的核心利益。
李衍立刻行動起來,憑借記憶,他將代田法、區田法的要點,以及桔槔、翻車的簡易原理和圖紙寫在一卷竹簡上,而后落筆平日觀察農事,偶有所得,希望能為君父分憂。
竹簡完成后,李衍又犯了難。
這卷竹簡如何送到始皇帝手里,是個難題。
他一個被軟禁的公子,連面都見不上,更別提送了。
托付扶蘇?遠水難救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