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側殿那場關于立儲的小范圍商議,其具體內容雖未明發,但在這消息靈通如同蛛網般密布的長安皇城,尤其是關乎國本的大事,一些關鍵的風聲和態度,總會有意無意地透過某些渠道,流入某些特定人物的耳中。
立儲之議,皇帝心意已決,重臣大多附議,這本是順理成章之事。然而,當冠軍侯李毅那句被魏征斥為“謬論”的“此乃陛下家事,臣無權過問”,經由某個隱秘途徑,最終傳入立政殿皇后長孫無垢的耳中時。
這位素來以溫婉賢德、深明大義著稱的千古賢后,那如同靜水般的心湖,竟罕見地泛起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漣漪——那是一絲夾雜著失望、氣惱,甚至還有幾分被辜負的委屈情緒。
立政殿內,熏香依舊淡雅,陳設依舊華貴,但侍立左右的宮娥卻敏銳地察覺到,皇后娘娘今日眉宇間似乎凝著一層若有若無的薄慍,連翻閱書卷的動作,都比平日多了幾分心不在焉的躁意。
長孫無垢放下手中的書,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殿內精美的蟠龍柱上,心中卻是念頭紛雜。
“家事……無權過問……”
她反復咀嚼著這幾個字,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
她自然明白李毅此舉是明哲保身,是不愿卷入立儲可能帶來的政治漩渦。作為一個臣子,尤其是他這樣根基尚淺、驟登高位的臣子,這般謹慎無可厚非,甚至可以說是明智之舉。
可是……道理她都懂,情感上卻難以全然接受。
她不由得回想起秦王府那個血腥與混亂的夜晚,他渾身浴血,煞氣沖天,如同降世魔神,卻又在箭雨之中,以寬厚的背脊為她和孩子們撐起一方安全的天地;
回想起自己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主動上前,用隨身絲帕為他包扎傷口時,指尖觸及他那灼熱皮膚與堅硬肌肉的觸感,以及他那瞬間怔住、隨后變得復雜難明的目光;
回想起自己如何在陛下面前,為他陳情,肯定他的忠義,甚至提議以“冠軍侯”之爵相酬……
在她內心深處,或許連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經過那生死與共的非常時刻,以及后續的種種,她對這個年輕的、強大而又有些神秘的將領,已然生出了一種超越尋常君臣的、難以言喻的親近感與信任感。
她以為,即便是在這等敏感之事上,他即便不明確支持,至少……也不該是如此疏離、如此“公事公辦”的態度。
這感覺,就像是自己曾真心相待,對方卻并未給予相應的回應,甚至有些“不念舊情”的意味。
“好一個冠軍侯……當真是……鐵石心腸。”長孫無垢低聲自語,唇角微微抿起,流露出一絲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陌生的、屬于小女兒家的賭氣神色。那平日里母儀天下的端莊雍容,此刻竟被這細微的情緒波動沖淡了幾分,顯出一種別樣的生動。
她沉吟片刻,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既然他如此“公事公辦”,那她便也尋個“公事”的由頭,見他一見。
“來人。”長孫無垢收斂心神,恢復了幾分平日的威儀,聲音平和地吩咐道。
“娘娘有何吩咐?”貼身女官連忙上前。
“去冠軍侯府傳本宮口諭。”長孫無垢語氣淡然,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就說前番渭水之戰,將士用命,宮中亦感其辛勞。陛下雖已厚賞,然本宮思及將士們鎧甲兵刃多有損毀,欲向內帑撥付一批錦帛,用于犒賞及撫恤,尤其需厚待玄甲軍傷亡士卒家眷。此事關乎軍心,需得一位知兵重臣協同辦理。冠軍侯乃玄甲軍舊主,又深得軍心,便讓他即刻入宮,與本宮詳細商議個章程出來。”
這個理由,冠冕堂皇,合情合理,任誰也挑不出錯處。關心將士,體恤傷亡,正是皇后賢德的體現。
“是,娘娘。”女官領命,躬身退下。
消息傳到冠軍侯府時,李毅正在校場演練武藝,聽聞皇后召見,且是商議撫恤將士之事,雖覺有些突然,卻也未作他想,只當是皇后賢德,關心軍務。他迅速沐浴更衣,換上一身莊重的侯爵常服,便隨著宮使入了皇城,直奔立政殿。
踏入立政殿,李毅依禮參拜:“臣冠軍侯李毅,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
“冠軍侯平身,看座。”長孫無垢的聲音從鳳簾后傳來,依舊溫和,但細辨之下,似乎比往日少了幾分溫度,多了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
“謝娘娘。”李毅起身,在宮娥搬來的錦墩上坐下,垂首斂目,靜候吩咐。
殿內一時寂靜。長孫無垢并未立刻提及所謂的“撫恤章程”,而是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輕撥弄著盞中的浮葉,仿佛不經意般開口道:“聽聞前幾日,陛下召集群臣,商議立儲之事?”
李毅心中微微一凜,暗道果然此事瞞不過后宮。他面色不變,恭敬答道:“回娘娘,確有此事。”
“哦?”長孫無垢放下茶盞,目光似乎透過鳳簾,落在李毅身上,“卻不知冠軍侯當時,是何高見?”
李毅心中了然,原來癥結在此。他依舊按照之前的說辭,沉穩回道:“回娘娘,臣以為,立儲乃陛下家事,關乎天家傳承,臣身為外臣,不敢妄議。”
“家事?”長孫無垢輕輕重復了一遍,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冠軍侯倒是懂得避嫌,恪守臣子本分。”
她話鋒微微一轉,語氣變得有些悠遠,仿佛陷入了回憶:“本宮還記得,當日在秦王府中,冠軍侯為報舊恩,可是甘冒奇險,不惜與整個秦王府為敵呢。那時,怎不見冠軍侯如此……謹守臣子本分,將太子妃之事,視為‘陛下家事’呢?”
這話語,聽起來像是在陳述事實,但那細微的語調變化和刻意提及的“舊恩”,分明帶著一股酸溜溜的、陰陽怪氣的味道。
李毅聞言,不由得一怔,抬起頭,有些錯愕地看向鳳簾后的那道模糊身影。他萬萬沒想到,這位青史留名、一向以理智賢德著稱的文德皇后,竟然會……會以此事來揶揄他?這分明是在說他“厚此薄彼”,念著太子妃的“一飯之恩”,卻對她長孫無垢的“包扎之情”和“進言之恩”視若無睹。
這簡直是……飛來橫醋,毫無道理可言!
看著鳳簾后那雖然看不清具體表情,但周身都散發著“我不高興”氣息的皇后,李毅先是覺得荒謬,隨即,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涌上心頭。
他想象中母儀天下、睿智大氣的長孫皇后,此刻竟如同尋常人家使小性子的女子一般,因為覺得自己被“辜負”而暗中生氣,還尋了個由頭把他叫來,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表達不滿。
這與他認知中的那位千古賢后形象,產生了巨大的反差。然而,這反差非但沒有讓他感到不敬,反而覺得……眼前的皇后,似乎一下子從神壇上走了下來,變得有血有肉,甚至……有幾分可愛?
李毅心中哭笑不得,臉上卻不敢表露分毫。他只能再次躬身,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和誠懇:“娘娘明鑒,此一時,彼一時。當時情況危急,臣只為報恩,行事魯莽,幸得陛下與娘娘寬宏,不予追究。立儲乃國本大事,關乎朝局穩定,臣位卑言輕,實不敢以私情干涉國政,唯有謹守本分,方是臣子之道。娘娘于臣,亦有回護之恩,臣銘記于心,不敢或忘。”
他這番話,既解釋了當初行為的特殊性,又表明了自己對皇后的感激,同時再次強調了在立儲一事上保持中立是出于公心。
長孫無垢聽著他誠懇的解釋,看著他有些無奈又有些無辜的樣子,心中的那點氣惱,不知不覺竟消散了大半。她也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言行有些失態,不符合一貫的身份,臉上微微發熱。
她輕輕“嗯”了一聲,語氣緩和了許多:“冠軍侯之心,本宮知曉了。方才……本宮只是隨口一問,侯爺不必放在心上。”
她頓了頓,終于將話題引回了“正事”:“既然如此,那便商議一下撫恤將士之事吧……”
接下來的對話,終于回到了正常的君臣奏對軌道。只是,經過方才那番微妙的交鋒,殿內的氣氛,似乎與來時,有了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