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北苑的酒宴方才散了。
李世民飲了不少酒,面色微紅,興致卻高。他拒絕乘輿,執(zhí)意要步行回宮,說是要醒醒酒氣。李毅、秦瓊、尉遲敬德等將領自然陪同在側,百余玄甲軍精銳前后護衛(wèi),一行人沿著苑中甬道緩緩而行。
夏日的黃昏來得遲,酉時已過,天光尚明。晚風拂過林梢,帶來些許涼意,吹散了宴席上的燥熱與喧囂。苑中草木蔥蘢,溪水潺潺,偶有歸巢的鳥雀掠過天際,啼鳴聲聲。
李世民負手走在最前,步履沉穩(wěn)。他今日心情顯然不錯,嘴角噙著笑意,不時與身旁的李毅交談幾句。
“冠軍侯可知,這北苑建于何時?”
李毅略微思索:“臣聽聞是隋大業(yè)年間所建?”
“不錯。”李世民點頭,“楊廣好大喜功,建此苑囿,耗費民力數(shù)十萬。苑成之日,在此大宴群臣,歌舞通宵達旦。然不過數(shù)年,天下大亂,烽煙四起,這華麗苑囿,也成了亂兵劫掠之所。”
他停下腳步,望著遠處暮色中的亭臺樓閣,語氣漸沉:“朕常想,前朝之鑒,歷歷在目。為君者若只知享樂,不顧民生,縱有瓊樓玉宇,終將化為瓦礫。”
“陛下圣明。”李毅肅然道,“能常懷惕厲之心,乃萬民之福。”
李世民笑了笑,正要繼續(xù)前行,目光忽然一凝。
前方道旁草叢中,似有異物。
“那是何物?”他指著問道。
一名玄甲軍校尉快步上前查看,片刻后回來稟報,面色有些異樣:“回陛下,是……是幾具白骨。”
“白骨?”李世民眉頭一皺,“這皇家苑囿之中,怎會有白骨?”
“臣……臣不知。”
李世民不再多言,親自走上前去。眾將連忙跟上。
草叢深處,亂石之間,果然散落著數(shù)具骸骨。白骨森森,在暮色中泛著瘆人的光。有的完整,有的散亂,有的頭骨碎裂,有的肋骨斷折,顯然死前受過重創(chuàng)。
骨殖間,還殘留著破碎的甲片、銹蝕的刀矛殘骸,以及幾面早已褪色腐朽的旗幟殘片。
更令人心驚的是,這樣的白骨并非只有一處。目光所及,前方的山坡下、溪流邊、樹林邊緣,竟處處可見白骨散落。有些被雜草掩蓋,有些半埋在泥土中,有些則完全暴露在野地里,任憑風吹雨打。
暮色蒼茫中,這片原本風景秀麗的皇家獵場,竟顯出一派森然凄慘的景象。
李世民沉默地站立著,面色一點點沉了下來。晚風吹動他的袍角,卻吹不散眉宇間越來越濃的凝重。
“去查。”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寒意,“這苑中究竟有多少白骨?都是何人的遺骸?”
“諾!”
玄甲軍迅速散開探查。不過一刻鐘,陸續(xù)回報的消息讓所有人面色都變得沉重。
“報——東側山坡下發(fā)現(xiàn)骸骨三十余具,皆著隋軍甲胄!”
“報——西面溪谷中有骸骨近百,多為平民裝束,間有婦孺尸骨!”
“報——北邊林中發(fā)現(xiàn)大規(guī)模廝殺痕跡,尸骨堆積,恐不下二百具!”
“報……”
一道道稟報,如重錘般敲在每個人心上。
李世民緩緩閉上眼睛,復又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冰冷:“傳北苑管事。”
不多時,一個穿著青色官服的中年宦官連滾爬地趕來,跪伏在地,渾身抖如篩糠:“奴婢……奴婢叩見陛下!”
“這些白骨,是怎么回事?”李世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陛、陛下……”管事額上冷汗涔涔,“這些……這些都是……是亂世時留下的……”
“說清楚。”
管事不敢隱瞞,顫聲稟報:“自大業(yè)末年天下大亂,這北苑便屢遭兵災。先是驍果軍叛亂,在此與守軍激戰(zhàn),死傷無數(shù);后是各路義軍爭奪長安,在此廝殺;再后來……突厥人曾兩度兵臨城下,在城外燒殺擄掠,許多百姓逃入苑中避難,卻仍遭屠戮……”
他咽了口唾沫,繼續(xù)道:“武德年間,朝廷初定,百廢待興,先是忙于剿滅各地殘余勢力,后又與突厥連年征戰(zhàn),實在……實在無暇顧及這些遺骸的收殮。久而久之,便成了這般景象……”
“無暇顧及?”李世民重復這四個字,忽然笑了,笑聲中卻無半分笑意,“好一個無暇顧及。”
他走到一具骸骨前,蹲下身,拾起半片銹蝕的護心鏡。鏡面早已模糊,卻仍能看出上面模糊的紋飾——那是一頭猛虎,大唐府兵的標志。
“這是朕的兵。”李世民輕輕拂去鏡上的泥土,聲音有些沙啞,“隨朕征戰(zhàn)四方,馬革裹尸是他們的宿命。但死后曝尸荒野,任憑鳥獸啄食,風吹雨打……這不是他們應得的下場。”
他又走到另一處,那里散落著幾具較小的骸骨,旁邊還有破碎的陶罐、生銹的剪刀等物。
“這是百姓。”李世民的聲音更低了,“他們或許只是想來這里躲一躲,避一避兵災。卻還是沒能逃過……”
暮色愈濃,天邊最后一抹殘陽如血。
晚風穿過林間,拂過累累白骨,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仿佛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
所有人都沉默了。秦瓊、尉遲敬德這些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此刻也都面色凝重。他們見過太多生死,但眼前這景象,依舊觸目驚心。
李毅站在李世民身側,看著這位帝王微微顫抖的手,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他知道歷史書上的唐太宗是什么樣子——英明神武,從諫如流,開創(chuàng)貞觀之治。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剛剛三十歲、登基不過數(shù)月、親眼目睹自己治下仍有如此慘狀的年輕皇帝。
那些史書不會記載的細節(jié),那些被宏大敘事掩蓋的個體苦難,此刻就**裸地展現(xiàn)在眼前。
“陛下。”李毅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暮色中格外清晰,“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臣聽聞,昔年周文王行于野,見枯骨,命吏掩之。吏曰:‘此無主矣。’文王曰:‘有天下者,天下之主;有一國者,一國之主。今我在此,我其主也。’遂葬之。天下聞之,皆曰:‘文王賢矣,澤及枯骨,況于人乎?’”
李毅頓了頓,繼續(xù)道:“今陛下見白骨露于野,心生惻隱,此乃仁心發(fā)露。若能將此心推而廣之,收葬遺骸,撫恤遺孤,使生者得慰,死者得安,則天下百姓,必將感念陛下仁德。”
這番話說完,所有人都看向李毅。
這不是諫言,這是為帝王鋪好了臺階,指明了道路。
李世民深深看了李毅一眼,目光復雜。良久,他緩緩起身,對著滿目白骨,沉聲道:
“傳朕旨意。”
所有玄甲軍將士單膝跪地。
“即日起,命京兆府、將作監(jiān)、太常寺協(xié)同,收葬北苑及京畿各處荒野遺骸。凡能辨認身份者,妥善安葬,立碑記名;無法辨認者,亦集中安葬,立‘無名冢’以祭之。”
“諾!”
“再傳旨:命戶部、刑部徹查,凡因戰(zhàn)亂失去親人之家,皆登記造冊。免其三年賦稅,發(fā)放撫恤錢糧。孤兒寡母無依者,由官府供養(yǎng)。”
“諾!”
“再傳旨……”李世民頓了頓,聲音有些發(fā)顫,“自今日起,每年清明、中元,朕將親祭這些無名冢。他們雖無名無姓,卻是朕的子民,是大唐的子民。朕……虧欠他們。”
最后一句話,他說得很輕,卻重逾千斤。
暮色中,這位年輕帝王的背影顯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獨。
李毅躬身道:“陛下圣明。仁心一念,可感天地。這些亡魂若泉下有知,亦當感念陛下恩德。”
“恩德?”李世民苦笑搖頭,“朕不過是在彌補過失罷了。為君者,若連子民的尸骨都無力安葬,何談治國平天下?”
他轉過身,看著李毅:“冠軍侯,今日若非你陪朕散步至此,朕恐怕還不知這繁華京都之外,尚有如此慘狀。你說得對,文王澤及枯骨,天下歸心。朕……當效法先賢。”
“陛下能有此心,已勝似無數(shù)君王。”李毅真心實意地說道。
這不是奉承。在封建時代,一個帝王能對普通士卒、百姓的遺骸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惻隱之心,并付諸行動,已屬難得。
秦瓊、尉遲敬德等將領也齊齊躬身:“陛下仁德,臣等感佩!”
李世民擺擺手,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今日朕累了,回宮吧。”
“諾。”
回程的路上,氣氛格外沉重。無人說話,只有腳步聲在暮色中回蕩。
行至宮門時,李世民忽然停下,對李毅道:“冠軍侯,陪朕再走走吧。”
李毅知道皇帝有話要說,揮手示意玄甲軍退后,自己陪著李世民在宮墻下緩緩而行。
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宮燈次第亮起,在青石路面上投下昏黃的光暈。
“愛卿,”李世民忽然開口,“你說,朕這個皇帝,當?shù)梅Q職么?”
這話問得突然,也問得沉重。
李毅沉吟片刻,謹慎答道:“陛下登基不過數(shù)月,已平定內(nèi)亂,安撫百姓,重開科舉,設立武備學堂,如今又要收葬遺骸,撫恤孤寡。每一樣,皆是利國利民之舉。若這都不算稱職,那古往今來,稱職的帝王恐怕寥寥無幾。”
“寥寥無幾……”李世民喃喃重復,苦笑道,“可朕今日看見那些白骨,心中只有慚愧。他們?yōu)榇筇屏鬟^血,卻連個葬身之地都沒有。朕這個皇帝……做得還不夠。”
“正因有不足,才要改之。”李毅緩緩道,“陛下,臣以為,為君者最難得的不是永不犯錯,而是知錯能改,見弊能革。今日陛下見白骨而惻隱,下令收葬,這便是圣君之始。”
李世民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李毅。宮燈的光映在他臉上,明暗交錯。
“冠軍侯,你與旁人不同。”他忽然道,“旁人見朕,或畏或諛,所言多是空話套話。唯有你,敢說實話,也能說實話。”
“臣只是盡本分。”
“又是本分。”李世民笑了笑,“你這‘本分’二字,含金量可不低啊。”
兩人繼續(xù)前行。過了許久,李世民才又開口,語氣變得深沉:
“朕常想,這天下太大了。大到朕坐在兩儀殿中,批閱著奏章,聽著捷報,便以為四海升平,萬民安樂。可今日那些白骨告訴朕,不是的。在這繁華京都之外,在朕看不見的地方,還有無數(shù)苦難,無數(shù)血淚。”
他望向夜空,星辰初現(xiàn):“朕要記住今日所見。永遠記住。”
李毅沉默著。他知道,歷史上李世民確實以愛民著稱,貞觀年間多次減免賦稅、賑濟災民、釋放宮女。或許,正是從這樣一個個具體的觸動開始,才造就了那位被后世稱頌的明君。
“陛下,”李毅輕聲道,“臣以為,治國如醫(yī)病。見癥方能下藥。今日陛下見到了‘癥’,下了‘藥’,這便是好的開始。持之以恒,必見成效。”
“持之以恒……”李世民點點頭,“說得對。傳旨之事,朕會親自督辦,絕不容許敷衍塞責。”
說話間,已到兩儀殿前。
李世民站在階下,最后望了一眼北苑的方向——那里已隱入夜色,什么也看不見了。
“冠軍侯,今日辛苦你了。回去歇息吧。”
“臣告退。”
李毅躬身行禮,轉身離去。走出很遠,他回頭看了一眼,見李世民仍站在階前,仰望著星空,久久不動。
那個背影,在巍峨的宮殿襯托下,顯得渺小,卻也顯得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