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燭火靜靜燃燒,更漏聲清晰可聞,襯托得這份帝王的沉思愈發沉重。李世民的目光在長孫無忌那份措辭微妙的密奏與旁邊簡短的捷報之間來回逡巡,指節無意識地叩擊著扶手,那“篤篤”的輕響仿佛是他內心權衡的天平在艱難擺動。
就在這凝滯的寂靜中,殿門外傳來一陣輕柔卻穩定的腳步聲,伴隨著環佩相擊的細微脆響。守在門邊的內侍微微躬身,低聲道:“陛下,皇后娘娘來了。”
李世民眉頭微動,抬起頭,臉上那層深思的郁色稍稍化開些許:“讓皇后進來。”
殿門被輕輕推開,長孫皇后一身素雅常服,外罩著錦緞斗篷,緩步走了進來。她身姿端靜,容顏清麗,眉宇間帶著慣有的溫婉,只是眼底深處,隱約可見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她身后只跟著兩名貼身宮女,入殿后便安靜侍立。
“陛下夜深仍在操勞,妾身特備了些安神的羹湯。”長孫皇后聲音柔和,示意宮女將食盒放在一旁幾案上。她走到御案近前,目光自然而然地掃過桌上攤開的文書,尤其是那份封套醒目的“長孫無忌密奏”,以及旁邊寫著“幽州大捷”的軍報。她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觀音婢來了。”李世民揉了揉眉心,語氣帶著一絲疲憊后的放松,卻也未完全掩去那份煩擾,“你來得正好。豳州有消息了,大捷。羅藝伏誅,叛亂已平。”
長孫皇后聞言,臉上立刻綻放出由衷的喜色,眼眸亮了起來:“果真?這真是天大的喜訊!妾身恭喜陛下!”她屈膝一禮,聲音中帶著歡欣,“冠軍侯與兄長此番出征,竟如此神速建功,實乃陛下洪福,社稷之幸!北疆可定,朝野人心亦可安矣。”
她走近一步,目光落在捷報上,輕聲念道:“五千破城,千里追殺……冠軍侯真乃神將也。”語氣中除了為朝廷欣喜,似乎還多了一絲別的、更為復雜的意味,那是對那個曾在她面前展露銳氣、又與自家妹妹締結婚約的年輕將領所創奇跡的一絲驚嘆。
然而,當她眼角的余光再次瞥見旁邊那份密奏,尤其是聯想到陛下眉宇間那揮之不去的思慮時,皇后的喜悅漸漸沉淀下來,轉為一絲敏銳的憂色。她了解自己的夫君,若僅僅是捷報,此刻他當暢懷欣慰,而非如此沉吟。
“陛下,”長孫皇后抬起眼簾,望向李世民,溫聲問道,“可是……前方尚有未盡事宜?或是兄長……另有稟陳?”她問得委婉,但目光卻輕輕落在了那份密奏上。
李世民看了她一眼,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將長孫無忌的密奏向前推了推,示意她自己看。對于這位與自己相濡以沫、同樣極具政治智慧的皇后,他并不打算完全隱瞞。許多事情,她的見解往往能給他帶來不一樣的視角。
長孫皇后略一遲疑,還是伸出手,拿起那份密奏,就著明亮的宮燈,仔細閱讀起來。
起初,她臉上還帶著閱讀捷報般的欣慰,但隨著目光下移,看到兄長筆下那關于李毅“未待大軍,擅攻堅城”、“違逆將令”、“獨斷專行”的描述,尤其是凱旋時“態度倨傲,不予辯解,幾至沖突”的字句時,她的秀眉漸漸蹙起,唇邊的笑意也徹底斂去了。
殿內安靜下來,只有燭花偶爾爆開的細微噼啪聲。長孫皇后看完,將密奏輕輕放回御案,沉默了片刻。她抬眼看向李世民,眼中那份擔憂已然明晰:“陛下是在為此事煩心?”
“嗯。”李世民輕輕嘆了口氣,身子向后靠了靠,“捷報自是喜人,李毅之功,震古爍今。但輔機所陳,亦非虛言。李毅此舉,確系違令。更棘手者,非其違令攻城,而在其戰后態度。輔機乃朕欽點主帥,又是國舅,李毅即便功高,亦不當如此倨傲,使主帥難堪。長此以往,將帥失和,非國家之福。”
他頓了頓,手指點著奏章:“輔機將此矛盾徑直呈至御前,言詞懇切委屈,實則是將難題拋給了朕。賞功,則恐縱容驕悍,損及軍法主帥威嚴;問責,則寒功臣之心,亦恐令將士不解。況且,李毅如今是你妹夫,與輔機更是姻親,這層關系,反而讓事情更顯復雜微妙。”
長孫皇后靜靜地聽著,心中波瀾起伏。一邊是自幼關愛自己、如今位極人臣、為陛下和自己殫精竭慮的長兄;一邊是那個武勇絕倫、鋒芒畢露、曾救過自己、又與小妹瓊華締緣的年輕冠軍侯。兩人產生矛盾,夾在中間的,又何止是陛下?
她想起兄長素來的持重與對綱紀權威的看重,也想起李毅那日在立政殿家宴上看似恭謹實則內斂的銳氣,以及他聽聞出征時眼中一閃而過的熾烈戰意。這樣兩個人,一個要的是絕對的掌控與秩序下的功績分配,一個要的是憑借自身力量打破一切常規、攫取最耀眼的功勛,會發生沖突,幾乎是可以預見的。
“兄長處事,向來周全,亦重法度體統。冠軍侯年少氣盛,銳意進取,此番立下不世之功,難免……心氣高揚了些。”長孫皇后斟酌著詞句,緩緩說道,“兩人脾性迥異,又逢此等大事,有些齟齬,倒也并非不可理解。只是,正如陛下所言,將帥不和,確是大忌。尤其此刻戰事雖定,北疆善后、肅清余孽、安撫地方等事仍需大將鎮撫,若他二人在軍中繼續這般心存芥蒂,恐于大局不利。”
李世民頷首:“朕所慮正是如此。豳州雖下,羅藝雖死,但其殘余部眾、北疆可能的暗流,仍需強力彈壓。輔機需要權威處理善后,李毅則需要……適當的安撫與引導。”
長孫皇后眸光微轉,一個念頭逐漸清晰。她沉吟片刻,聲音愈發柔和,卻帶著清晰的建設性:“陛下,妾身有一愚見,或可暫緩此局。”
“哦?說來聽聽。”李世民看向她。
“冠軍侯既已陣斬元兇,立下首功,其勇武威名已足可震懾宵小。如今叛軍首腦已除,群龍無首,剩余掃蕩安撫之事,更需穩健持重之將統籌,而非一味沖殺。”長孫皇后徐徐道來,“尉遲恭將軍勇猛善戰,薛萬徹將軍沉穩老練亦熟悉當地情況,有他們輔佐兄長,平定余孽、安撫地方,想來并非難事,定能很快奏功。”
她抬眼,迎上李世民的目光,說出關鍵提議:“不若……先將冠軍侯召回長安?一則,陛下可親自嘉獎其殊功,彰顯朝廷恩寵,穩定功臣之心;二則,可使他暫離北疆是非之地,避免與兄長再因具體軍務產生新的摩擦,讓時間慢慢沖淡此次不快;三則,冠軍侯連日征戰,必是辛勞,回京休整,亦是體恤。待北疆徹底平定,兄長凱旋,那時朝堂之上,陛下再行封賞調和,局面或更從容。”
李世民聽著,眼神逐漸亮了起來。這個提議,看似簡單,卻頗含深意。將李毅調離前線,等于是將可能繼續激化的矛盾暫時“物理隔離”。
長孫無忌可以不受掣肘地行使主帥權威,處理善后,積累他所需的軍政治績。而李毅攜大功回朝,接受封賞,風光無限,其個人訴求得到極大滿足,即便對長孫無忌有些不滿,在皇帝親自安撫和巨大榮譽面前,也應能暫時按下。
更重要的是,此舉將處理矛盾的場合從偏遠的、容易情緒化的軍營,轉移到了長安、轉移到了朝堂、轉移到了他這個皇帝的直接掌控之下。屆時如何賞,如何“教”,如何平衡,主動權完全在他手中。
“召回李毅……”李世民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思索著此計的可行性,“理由倒也充分。獻俘告捷,稟報詳情,功臣回朝受賞,順理成章。輔機那邊,少了這個最不穩定的因素,也能更順暢地收拾局面。只是……”
他看向皇后,“瓊華新婚燕爾,李毅便出征,如今驟然而回,他們夫妻團聚,自是好事。只是朝野或許會有些議論,認為朕急招功臣回京,是否別有深意。”
長孫皇后微微一笑,笑容溫婉卻帶著洞明:“陛下多慮了。冠軍侯以五千破數萬、千里斬敵酋,此等功績,曠古爍今。陛下急招其回京,厚加封賞,令其風采耀于帝都,正是彰顯陛下愛才重功、與有功者共天下的胸懷。世人只會贊嘆陛下恩寵之隆,天子與功臣佳話之美,誰會往他處多想?即便有零星猜疑,在煌煌功績與浩蕩天恩面前,亦不足道也。”
李世民聽完,終于緩緩點了點頭,眉宇間的郁結之色散去了大半。皇后的建議,確實提供了一個當前看似最穩妥的解決方案。
“觀音婢所言有理。”他做出了決斷,“便依此計。即刻擬旨,以八百里加急發往豳州:褒獎長孫無忌及諸將之功,令其總領北疆平叛善后一切事宜;敕令冠軍侯李毅,攜逆首羅藝之首級及有功將士名錄,即刻返京述職,朕當親迎于城外,論功行賞!”
“陛下圣明。”長孫皇后盈盈一禮,心中卻也暗自松了口氣,同時那絲對即將歸來的冠軍侯的復雜情愫,悄然纏繞上一縷新的期待。
旨意很快擬好,用了印,交由殿外候命的親信宦官,連夜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