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草原的深秋,天高云闊,長風浩蕩。枯黃的草浪一直延伸到天際,與鉛灰色的遠山相接。李毅率領五十名親兵,如同離群的蒼狼,在這片空曠寂寥的天地間縱情馳騁了近兩個時辰。
他們并非漫無目的。李毅對方向的把握極為精準,專挑那些水草豐美、容易隱藏獵物的河谷與丘陵地帶。
硬弓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弓弦每一次震顫,必有一頭肥碩的黃羊或機警的野鹿應聲而倒。親兵們亦是騎射嫻熟,收獲頗豐。更兼沿途留意地勢,觀察是否有大規模人馬經過的新鮮痕跡。
這確實是一次狩獵,一次酣暢淋漓的釋放。弓弦的嗡鳴,箭矢破空的尖嘯,獵物倒地的悶響,駿馬奔騰時風聲灌耳的感覺,都讓李毅胸中連日積聚的郁氣得到了極大的疏解。
他需要這種掌控感,這種憑借自身力量在廣闊天地間攫取目標的感覺,與困在豳州城中應對那些綿里藏針的算計,截然不同。
當然,他也并非全無戒備。親兵們始終保持著戰斗隊形,斥候前出,時刻留意四周動靜。羅藝雖死,但保不齊有漏網的死忠分子或北地馬賊。不過直到日頭偏西,除了驚起幾群飛鳥和零星的野生動物,并未發現任何可疑人跡。
“侯爺,收獲差不多了,天色也不早了,是否回城?”親兵隊長看了看馬鞍旁掛滿的獵物,請示道。
李毅挽住韁繩,駐馬于一處高坡之上,極目遠眺。暮色正從東方悄然彌漫,草原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豳州城的方向,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他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回吧。”
一行人調轉馬頭,馱著豐厚的獵物,朝著豳州城方向迤邐而回。氣氛比出城時松快了許多,親兵們臉上也帶著狩獵后的興奮。
然而,當他們抵達北門外時,明顯感覺到了不同。城頭的守軍似乎比平日多了不少,目光警惕地注視著他們這一小隊人馬。
吊橋緩緩放下,城門開啟的幅度也比往常小,僅容數騎通過。門洞內,還有一隊披甲持戟的士卒肅立,雖未阻攔,但那審視的目光讓人極不舒服。
李毅面色不變,仿佛未見,一馬當先穿門而入。身后親兵緊緊跟隨。
剛入城不久,還未到冠軍侯府,斜刺里便有幾名看似普通的行人或小販,目光匆匆掃過他們馬背上的獵物,隨即迅速消失在街巷中。李毅嘴角勾起一絲冷笑,長孫無忌的反應,比他預想的還要快,還要“周到”。
回到臨時府邸,李毅并未將這點不快放在心上。他吩咐親兵將獵物中最好的幾只黃羊和一頭鹿送去廚房處理,又令人在中庭開闊處架起篝火,準備烤肉。很快,油脂滴落火中的滋滋聲伴隨著濃郁的肉香,便彌漫在整個院落之中。
李毅換了一身舒適的常服,坐在火堆旁,親自轉動著穿在鐵釬上的大塊羊肉。火光映照著他年輕而棱角分明的臉龐,那雙在戰場上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此刻在跳動的火焰映襯下,竟顯出幾分平靜,甚至有一絲難得的愜意。親兵隊長和幾名心腹將領圍坐一旁,氣氛輕松。
“侯爺,長孫大總管那邊……”一名校尉還是忍不住低聲提醒。
“不必理會。”李毅用小刀削下一片外焦里嫩的羊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肉烤好了,就該趁熱吃。想得太多,肉就涼了,滋味也差了。”
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眾人便不再多言,紛紛動手取食,大快朵頤。酒也被搬了出來,雖然不算多,但足以助興。一時間,庭院內肉香酒氣彌漫,談笑聲起,似乎將城外軍中的那些暗流與不快,暫時隔絕在了高墻之外。
然而,這份短暫的愜意并未持續太久。
府門外,驟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以及甲胄碰撞的鏗鏘之音,由遠及近,迅速將整個冠軍侯府包圍!談笑聲戛然而止,親兵們瞬間放下手中的酒肉,手按刀柄,警惕地望向大門方向。
“咣當!”
府門被從外面用力推開,甚至未等門房通傳。一隊約百人的精銳甲士手持明晃晃的兵刃,率先涌入,迅速在庭院入口處列成兩排,封鎖了通道。
隨后,一身紫色官袍、面色沉肅如水的長孫無忌,在鄭幕僚及數名將領的簇擁下,大步走了進來。
院中的篝火還在燃燒,肉香依舊,但氣氛已瞬間降至冰點,劍拔弩張!
李毅緩緩放下手中的小刀和羊肉,用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動作不疾不徐。他站起身,目光平靜地迎向滿面寒霜的長孫無忌。
“大總管深夜駕臨,有失遠迎。”李毅的聲音聽不出什么情緒,“不知有何要事,竟勞動大總管親率甲士上門?可是北疆有緊急軍情?”
“李毅!”長孫無忌這次連“冠軍侯”的稱呼都省了,直呼其名,聲音因憤怒而微微發顫,“你眼中可還有軍法?可還有本總管?!”
他指著院內尚未撤去的獵物和篝火,厲聲道:“午間本總管召你商議軍機要務,你稱病拒命!轉眼便私自帶兵出城,擅離職守!如今更是在軍中重地,軍營左近,公然架火烤肉,聚眾飲酒!你可知,這是公然違抗軍令,懈怠軍紀,動搖軍心之罪?!按軍法,本總管現在就可以將你拿下問罪!”
長孫無忌是真的氣極了。李毅白日里的行為已是極大的挑釁,如今竟還如此張揚地在府中享樂,這簡直就是把他這個主帥的威嚴按在地上反復踐踏!若再不嚴懲,他何以統軍?何以服眾?
隨著他的厲聲質問,涌入庭院的甲士刀劍半出,氣氛緊張到了極點。李毅身邊的親兵也紛紛挺身上前,護在李毅周圍,手按刀柄,與長孫無忌帶來的甲士怒目相對,大有一言不合便血濺五步之勢。
李毅面對長孫無忌的斥責和滿院的刀光,臉上卻并未出現驚慌或恐懼,反而浮現出一抹淡淡的、近乎嘲諷的冷笑。
“大總管好大的官威。”他慢條斯理地開口,“本侯出城,是為探查北邊地形,哨獵之余,亦可觀察是否有羅藝殘部蹤跡,何來擅離職守?至于這酒肉……將士征戰辛苦,獵獲些野物犒勞自身,提振士氣,有何不可?難道大總管認為,我等就該每日枯坐營中,愁眉苦臉,才算恪盡職守?”
他踏前一步,目光銳利地直視長孫無忌:“倒是大總管,不問青紅皂白,便率甲士擅闖功臣府邸,刀兵相向,這……又是哪條軍法?莫非我李毅為朝廷立下些許微功,便已成了大總管眼中需要如此防備、甚至欲除之而后快的罪人了嗎?!”
這番話,可謂強硬至極,毫不退讓,甚至隱隱有反咬一口之意。將“探查地形”、“犒勞士卒”擺在明面,反而質問長孫無忌帶兵上門的動機。
長孫無忌氣得臉色發青,指著李毅:“你……你強詞奪理!探查地形需要滿載獵物而歸?犒勞士卒需要如此大肆張揚,聚眾飲酒?李毅,你休要以為立下戰功,便可無視法度,為所欲為!今日,本總管便要……”
就在長孫無忌怒極,準備下令強行拿人之際——
“圣——旨——到——!”
一聲拖著長音、尖細而極具穿透力的宣喝,陡然從府門外傳來,壓過了院內所有的嘈雜與對峙!
所有人皆是一愣。
只見一名身著朱紅色宦官服飾、手持明黃卷軸的內侍,在一隊宮廷禁衛的護送下,匆匆穿過尚未合攏的府門,快步走入庭院。
那內侍面白無須,神情肅穆,目光掃過院內劍拔弩張的場面,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高舉手中圣旨,朗聲道:
“陛下有旨!涇州道行軍所部接旨!”
這一聲,如同定身法咒。長孫無忌即將揮下的手僵在半空,臉上怒容瞬間被驚愕取代。李毅眼中也閃過一絲意外,但隨即恢復平靜。滿院的甲士與親兵,無論是哪一方的,都下意識地收斂了兵刃,躬身垂首。
長孫無忌率先反應過來,連忙整理衣冠,上前一步,躬身道:“臣,行軍大總管長孫無忌,恭聆圣諭!”李毅及院內眾將也紛紛躬身行禮。
那內侍展開圣旨,用清晰而略帶宦官特有腔調的聲音宣讀起來。旨意前半部分,是對長孫無忌及平叛大軍全體將士的褒獎,肯定其“忠勤王事”、“克定邊患”,言辭懇切。
但緊接著,旨意話鋒明確轉向:“……茲聞冠軍侯李毅,勇冠三軍,忠貞體國,先以五千銳卒,摧破幽州堅城;復以孤膽鐵騎,千里追襲,親斬元兇羅藝。功高蓋世,勛績超倫。朕心甚慰,北疆亦賴此安……”
聽到此處,長孫無忌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
旨意繼續:“……著冠軍侯李毅,即攜逆首羅藝之首級,并麾下有功將士名錄,克日返京述職。朕當親迎于長安城外,論功行賞,以酬殊勛,以彰國恩。其麾下先鋒營有功將士,一體從優敘功,另旨嘉獎……”
“欽此!”
圣旨宣讀完畢,院內一片寂靜。
召回!封賞!皇帝親迎!
這道旨意,來得如此突然,卻又如此及時,如同九天之水,瞬間澆熄了院內即將燃起的戰火,也將長孫無忌滿腔的怒火與問罪之勢,徹底堵了回去!
長孫無忌保持著躬身的姿勢,腦中一片紛亂。陛下怎么會突然下旨召回李毅?還如此急迫,如此高規格?是李毅暗中請功?還是……陛下已經知曉了幽州這邊的將帥不和?這道旨意,是單純的褒獎召回,還是陛下對自己的一種……表態或調解?
無論哪種,此刻,他都不可能再對李毅執行軍法了。圣旨已下,李毅是即將回京接受皇帝親自封賞、風光無限的功臣,他若再強行問罪,不僅是抗旨,更是與陛下公開唱反調!
李毅直起身,從內侍手中恭敬地接過圣旨,臉上并無太多得色,仿佛早已預料,又或是并不在意。他轉身,看向臉色變幻不定、勉強維持著平靜的長孫無忌,拱了拱手,語氣平淡無波:
“大總管,陛下旨意已到。末將需即刻準備返京事宜。北疆善后諸務,就有勞大總管與諸位將軍了。告辭。”
說罷,他不再看長孫無忌一眼,徑直轉身,對親兵吩咐道:“收拾行裝,準備啟程。這些獵物,分給弟兄們。”然后便拿著圣旨,向府內走去。
長孫無忌站在原地,看著李毅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院中尚未完全熄滅的篝火和散落的酒肉,袖中的拳頭死死攥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一股難以言喻的憋悶、憤怒,以及一絲更深沉的忌憚與無力感,涌上心頭。
陛下這旨意,看似褒獎李毅,又何嘗不是……輕輕撥開了他即將落下的“軍法”之手?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所有情緒,對那傳旨內侍擠出一絲笑容:“有勞中使遠來辛苦。請回稟陛下,臣等必恪盡職守,盡快平定北疆,不負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