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側室的密議,直至宮門即將下鑰方散。走出那被古柏環繞的幽靜殿宇時,長安城已籠罩在深秋的暮色之中,天際最后一抹殘紅如同褪色的血跡,漸漸被青灰色的夜幕吞噬。各坊市陸續響起宵禁前的最后一次鼓聲,沉悶而威嚴,催促著行人歸家。
李毅沒有與房、杜、李、秦四位重臣同行,他婉拒了李世民賜予宮中車馬的恩典,獨自一人,沿著御道旁被宮燈拉長的影子,沉默地走向宮門。
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穿透他略顯單薄的常服,卻吹不散他胸中那團混雜著凝重、決絕與隱隱亢奮的情緒。
涼州之行,已定。
回到冠軍侯府時,府內已是一片靜謐,唯有他居住的主院還亮著溫暖的燈火。長孫瓊華顯然一直在等他,并未先行安歇。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她立刻從內室迎了出來,手中還拿著一件厚實的披風。
“夫君,你回來了?!彼觳缴锨?,將披風披在李毅肩上,動作輕柔而自然,隨即才注意到他眉宇間那層尚未完全褪去的沉肅與一絲不同尋常的銳利,“朝中……可是有大事?”
李毅握住她微涼的手,將她帶入溫暖的室內,屏退了左右侍立的丫鬟。燭光下,他看著妻子清澈眼眸中毫不掩飾的關切,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微微松動,涌起一股暖意,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的歉疚與難以言說的復雜。
他不能將實情和盤托出,那只會讓她擔驚受怕,甚至可能無意中泄露風聲,危及整個計劃與她自身的安全。但完全隱瞞,看著她為自己擔憂,又于心不忍。
“瓊華,”他拉她在軟榻上坐下,斟酌著言辭,“陛下今日召見,確有要務。北疆雖平,但邊鎮軍務千頭萬緒,尤以隴右涼州一帶,地處要沖,需得力之人前往巡察撫慰,整飭武備,以防不測。”
他頓了頓,觀察著她的神色,繼續以半真半假的口吻說道:“陛下……將此任交托于我。命我以巡查隴右軍務、撫慰邊軍將士為名,即日前往涼州一行。”
“涼州?”長孫瓊華果然吃了一驚,秀眉蹙起,“那么遠?夫君你才剛剛回京不久……而且,涼州邊陲苦寒,聽說那位長樂王……”她似乎也聽聞過李幼良的一些名聲,眼中擔憂更甚。
“無妨?!崩钜爿p輕攬住她的肩,語氣篤定,試圖傳遞給她信心,“正是因為我新立戰功,由我前往,方能彰顯朝廷對邊鎮的重視與恩寵。至于涼州苦寒,你夫君我什么環境沒經歷過?至于長樂王,”
他語氣微冷:“我奉的是皇命,代表的是朝廷,他縱有驕橫,也不敢公然違逆。此去更多是例行公事,宣示天威,安撫軍心,并非要去廝殺,你不必過于擔憂。”
他刻意淡化了任務的風險,將其描繪成一次相對常規的出差。但長孫瓊華何其聰慧,她從夫君那看似平靜的眼底,捕捉到了一絲極力隱藏的、屬于猛獸即將踏入未知領域的銳利與謹慎。
她知道,事情絕不像他說的那么簡單輕松。陛下剛剛大加封賞,若非真有緊要或敏感之事,怎會又立刻派他遠赴邊陲?
可她也明白,夫君既如此說,便是不愿她深究,更不愿她徒增煩惱。作為妻子,她此刻能做的,不是刨根問底,而是給予毫無保留的支持與信任。
她壓下心頭翻涌的不安與不舍,努力擠出一絲溫柔的笑意,將臉貼在他的胸膛,聽著那沉穩有力的心跳:
“嗯,夫君肩負皇命,自當以國事為重。只是……此行路遠天寒,夫君務必珍重自身,萬事小心。妾身在長安,會日日為夫君祈福,盼你早日平安歸來?!?/p>
感受到她的體貼與強忍的憂思,李毅心中那股愧疚感再次翻騰。他收緊手臂,將她緊緊擁在懷中,低頭在她發間深深一嗅,仿佛要將這份溫暖與馨香刻入骨髓。
“我會的?!彼吐暢兄Z,聲音有些沙啞,“你在家,也要好好照顧自己。我不在時,若有事,可入宮尋皇后娘娘,或……也可遞信給趙國公?!彼K究不放心,還是為她留下了兩條求助的途徑。
這一夜,紅綃帳內再無旖旎風光。夫妻二人只是相擁而眠,卻都輾轉難寐。長孫瓊華是擔憂與不舍,李毅則思緒萬千,將涼州之行的各種可能、需要注意的細節、乃至長安城內可能的風吹草動,在腦海中反復推演。
天色微明,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時,李毅便悄然起身。他沒有驚動剛剛因疲憊而淺淺睡去的妻子,只是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落下輕柔而珍重的一吻。
然后,他換上早已準備好的、便于長途跋涉與必要時行動的深色勁裝,外罩御寒的毛皮大氅,將皇帝密旨貼身藏好,又將那柄御賜橫刀仔細佩于腰間。
走到院中,親衛隊長與精心挑選的二十名親衛,以及十名昨夜便已秘密抵達、作尋常護衛打扮的百騎司精銳,早已牽馬列隊,肅然靜候。三十余人,人馬無聲,氣息精悍沉凝,如同一支即將離弦的利箭。
李毅目光緩緩掃過這支即將隨他深入險地的小隊,微微頷首。沒有戰前動員,沒有豪言壯語,一切盡在不言中。
“出發?!彼砩像R,聲音平靜。
隊伍如同融入晨霧的幽靈,悄然從冠軍侯府側門駛出,匯入長安城尚未完全蘇醒的街道。馬蹄包裹了厚布,踏在青石板上只發出沉悶的輕響。
他們避開主要城門,繞行至南面相對冷清的延平門,憑借特殊的符節與口令,在守門校尉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無聲無息地穿門而出,將那座宏偉帝都的輪廓,連同其中所有的溫情、算計與未卜的前程,一并留在了逐漸亮起的天光之后。
幾乎就在李毅一行離開冠軍侯府的同時,兩儀殿內,一夜未得安寢的李世民,正站在巨大的北疆輿圖前,目光久久凝視著涼州的位置。他手中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玉佩,眼神深邃難測。
“陛下,冠軍侯一行已從延平門出城。”一名如同影子般的內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角,低聲稟報。
“知道了。”李世民沒有回頭,只是淡淡應了一聲。他沉默片刻,忽然問道:“皇后那邊,昨夜可還安好?”
內侍略一遲疑,恭聲道:“回陛下,立政殿昨夜燈火熄滅較早,并無異常?!?/p>
“嗯?!崩钍烂駬]了揮手,內侍退下。他依舊站在圖前,仿佛能穿透這重重宮墻與千山萬水,看到那支正奔向西北邊陲的小小隊伍。
“李毅……莫要辜負朕望?!彼吐曌哉Z,隨即目光又冷冽下來,“還有那些躲在暗處的魑魅魍魎……最好,別讓朕拿到確鑿的把柄?!?/p>
而此刻,冠軍侯府的主院寢室內,長孫瓊華其實早已醒來。她側臥在仍殘留著夫君體溫的床榻上,聽著窗外遠處隱約傳來的、屬于清晨的種種細微聲響,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錦被。淚水,終于還是悄無聲息地滑落,浸濕了枕畔。
她知道,夫君又一次踏上了征程,去向一個她無法觸及、充滿未知與危險的地方。而她所能做的,唯有等待,與祈禱。
長安城的喧囂,隨著白日的降臨,漸漸響起,一如既往。似乎無人察覺,那位剛剛創造傳奇、榮耀加身的年輕冠軍侯,已經如同他神秘崛起時一樣,再次悄然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中,奔赴另一場或許將再次震動朝野的暗戰。
西北官道之上,寒風凜冽,塵土飛揚。李毅一馬當先,猩紅的披風在身后獵獵作響,如同旗幟。他面朝西北,目光銳利如鷹,仿佛已穿透了眼前的無盡荒原與山巒,看到了那座矗立在邊關的涼州城,以及城中那位可能決定他下一步命運的藩王——長樂王李幼良。
前路漫漫,吉兇未卜。但李毅的心中,只有一往無前的決絕。為了皇帝的信任,為了自己的前程,也為了……那在長安城中等待他歸來的溫暖目光,他必須成功。
馬蹄聲急,一路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