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羅馬風格的石室。
江臨僵在原地,雙臂微抬,不知該落在何處。
即使隔著厚重的鎧甲。
他依然能感受到,懷中少女纖細身軀傳來的顫抖。
……「凈穢」,在哭。
安格洛斯,在哭?
小修女此刻的脆弱模樣,像一塊落石,墜入江臨心底,泛起陣陣憐惜。
她,是在演戲嗎?
還是說,這是真情流露?
無論此刻抱住他的是圣女安格洛斯,還是魔女「凈穢」……
至少在這一瞬間,她的委屈,真實得不似作偽。
江臨張張嘴,試圖組織一些言語;最終,卻什么聲音也沒能發(fā)出。
他,摸不透「凈穢」真實的想法。
因此,他既無法硬起心腸,冷冷地將她推開;
也無法卸下所有防備,毫無芥蒂地給予溫存。
他只能維持著這個僵硬的姿勢,讓沉默在石室中蔓延。
就在這時。
懷中,少女忽然抬頭。
褐色眸子被淚水浸濕,顯得格外晶瑩。
她直直望進江臨眼底,突兀輕聲問道:“騎士先生……
“你會永遠只愛我一個人,對吧?”
江臨:……
OK,破案了。
可以百分百確認,眼前這位小修女,內(nèi)核正是「凈穢」魔女無疑。
因為當年的圣女安格洛斯,絕不會在這種問題上,有哪怕一絲一毫的不確定。
我江某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別笑!
就說在單個存檔里,他是不是從頭到尾只鐘情一個?
江臨快速思忖。
事已至此,逃避不但無恥,而且沒用。
他暗自嘆氣,坦然道:“……神社里發(fā)生的事情,圣女小姐不是都看到了嗎?”
聞言。
安格洛斯并沒有暴怒,甚至沒有發(fā)出質(zhì)問。
少女靈巧地眨了眨掛著淚珠的眼睛。
她松開環(huán)抱江臨的手臂,后退半步,背著手,歪著頭,驀然切換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騎士先生……
“你還記得,我們從前一起在教堂里養(yǎng)的那只小狗嗎?”
小狗?
江臨愣了一下,隨即在記憶中快速檢索。
“……你是說,「小白」?
“那只安靜的雌性小狗?”
“……我還記得,
“怎么了,突然提起它?”
安格洛斯綻出盈盈笑意,金發(fā)燦爛,在透過石窗的陽光下,光澤流淌。
“是啊,就是小白,”
她笑吟吟地,語氣溫柔:
“前不久,我發(fā)現(xiàn)它不小心染上了一種很奇怪的「病」,
“這種病,讓它變得很臟、很臟、非常臟,
“它原本雪白的皮毛上,沾滿了各式各樣的,令人不悅的陌生氣息。”
她挑起纖指,仿佛在列舉:“有薔薇花的冷香,
“有寒梅的幽冽,
“……刺鼻得很呢。”
少女微微蹙起眉頭,神色些許困擾:
“……我試了很多方法,怎么洗,都洗不干凈呢。”
她的笑容純潔如天使:“騎士先生,
“你猜猜看,我后來,是怎么把它「洗干凈」的?”
江臨連道布豪!
明示啊!這是在明示啊!
他感覺喉嚨一陣發(fā)干,但還是順著她的話:“……嗯,是怎么洗干凈的?”
“當然是……”
安格洛斯湊近了些,指尖纏上江臨的發(fā)梢,動作親昵:“把它,耐心地,分解成一小塊、一小塊啊,
“先把皮毛剝下來,再把骨頭拆解開。”
少女抬起另一只手,虛點江臨的胸膛:“然后呢,
“用我的「權柄」,
“一點、一點,把它所有藏著的「污穢」,徹底清洗、凈化掉,
“最后……
“再把這些干干凈凈的「零件」,按照原來的樣子拼裝回去,就大功告成了!
“欸?
“怎么了,騎士先生?
“你的臉色……看起來好奇怪?是哪里不舒服嗎?”
安格洛斯又遠了江臨半步,語調(diào)溫柔輕快:“放心啦,我的呆瓜騎士,
“小白,畢竟是我們一起養(yǎng)的小狗呀……”
她褐眸微彎:“所以,
“我動手的時候,特別特別輕,一點都沒有弄痛它,
“而且,
“你看,「清洗」過后,它真的變得比以前更乖、更聽話、更干凈了哦,
“再也不會亂跑,去沾染那些不三不四的味道了。”
汗流浹背了,老弟。
呵。
女人,我能說些什么?
你是怎么用這樣動聽的語氣,說出這樣瘆人的話的?
江臨冷靜下來,假裝完全沒有聽懂對方的隱喻。
他轉(zhuǎn)而問道:“……就沒有更溫和一點的方法,可以清洗干凈嗎?
“比如,某種特制、蘊含魔力的「沐浴露」?”
安格洛斯靜靜瞧著他,又略略歪頭。
她單手撐住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靠在石制窗沿。
陽光,為她鍍上一層金邊。
少女紅唇輕啟,柔聲道:
“沒·有·哦~”
....
唰——!
江臨如同驚醒一般,驟然從床上坐起。
他呼吸略有急促。
環(huán)顧四周。
入目,是帶著歲月紋理的木制天花板;
鼻尖,縈繞著檀香氣息;
窗外,是千年不化、紛紛揚揚的飛雪。
……是會冬山神社的側(cè)殿。
是自己熟悉的房間。
江臨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下來。
自己,擺脫幻境了?
“臨君?”
身邊,傳來一個關切聲音。
神代雪音不知何時坐在了床邊。
她伸出手,微涼指尖,拭去江臨額上涔涔的冷汗,滿是擔憂:“怎么了?
“是做噩夢了嗎?”
她秀眉微蹙,帶上一絲冷意:“……還是說,
“「凈穢」那個壞女人,背著我,對夫君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聽到神代雪音的聲音,江臨心中一安。
……還是巫女小姐最好了。
哦不,洛薇雅最好……算了,都好,都好。
總之。
都比陰惻惻的圣女小姐好!
江臨搖搖頭,握住她柔軟的手:“沒,別擔心,
“「凈穢」她……或許的確想做點什么,但還沒來得及動手,我就醒了,
“多虧了雪音在身邊,我才能及時掙脫出來,
“不然的話,我可能真的要被那個笑里藏刀的壞女——”
話音,戛然而止。
江臨神色猛地僵住,一如電影定格。
橋豆麻袋!
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他突然抓住了一個盲點:
——為什么神代雪音能如此篤定,將自己拉入幻境的,是「凈穢」魔女?
她憑什么排除了其他可能?
例如同樣神秘的「子夜」,或是執(zhí)掌海洋的「潮音」?
如果,雪音真的能準確判斷出對方的身份……
那么在此之前,她又何必說出「我沒能探明她是誰」這番模糊的話?
靠。
還有智斗,還有壩壩博弈。
那身邊的這位是……
江臨僵硬轉(zhuǎn)頭,看向容顏絕美的「神代雪音」。
他直想念出那句話:
“唏,可以和解嗎?”
視野中。
「神代雪音」臉上的柔情,正漸次褪去。
一抹淺淺的微笑,重新勾勒在她的唇角。
她帶著譏,輕哼一聲。
淡金色的眼眸深處,隱隱有褐光流轉(zhuǎn)交織。
“原來……”
她開口,聲音依舊輕柔,“在騎士先生的眼中,
“我,是個「壞女人」啊?”
她微微傾身,靠近江臨:“……果然呢,
“騎士都是多情的,無一例外,全是喜歡到處沾花惹草的渣男。”
她伸出手指,點點江臨的鼻尖:“臟·小·狗。”
“論起先來后到……
“我,才應該是你「最愛」的那個人吧?”
夢中夢。
幻境套著幻境,無言了。
誰開的無限月讀?能不能關一下?
江臨一時語塞。
面對層層嵌套、真真假假的潔癖魔女。
他暫時沒能組織起有效的話術。
只見。
「神代雪音」俯下身。
她絕美的俏臉,在視野中,逐漸發(fā)生扭曲與重疊。
一時,是神代雪音清冷出塵的面容。
一時,又幻化成安格洛斯純潔的模樣。
她伸出玉指,勾起江臨的下巴,叫他與自己對視。
「神代雪音」幽然道:“所以,我親愛的騎士先生,
“你希望,
“現(xiàn)在的我,
“是懵懂的「圣女」?
“是掌控凈化的「魔女」?”
她指尖輕輕用力:“……抑或是,
“你的「巫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