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房內部比外面看起來更大。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大,是空間被“折疊”過后的殘留效應——雖然噬界之卵已經被凈化,但這里依然像個被撐大又縮回的氣球,內壁布滿了不規則的褶皺和拉伸的痕跡。陽光從屋頂的破洞照進來,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投下扭曲的光斑,像一幅抽象畫。
蘇小糖一進來就捂住了嘴。
不是因為有異味,而是因為“顏色”。
上次來時,這里充斥著深紫色的、粘稠的規則污染,像毒液般浸透每一寸空間。而現在,那些紫色基本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
“銀色。”她喃喃道,“好多銀色。”
地面上,墻壁上,空氣中,漂浮著無數細小的銀色光點,像粉塵,像螢火蟲,在陽光照不到的暗處緩緩飄浮、旋轉。每個光點都很微弱,但成千上萬個聚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片朦朧的、夢幻的銀色光霧。
而在光霧的中央——廠房正中央,那個曾經懸浮著噬界之卵的地方——有一個東西。
不是卵。
是一個“殼”。
噬界之卵被凈化后留下的、半透明的、像巨大蟬蛻一樣的東西。大約三米高,表面布滿蜂巢狀的紋理,在昏暗的光線中泛著珍珠母般的光澤。它靜靜地立在那里,內部是空的,但蘇小糖能看見,有銀色的光點正從殼的孔隙中緩緩滲出,加入周圍的光霧。
“這是...”她走近幾步,仔細看著那個殼,“它還在‘釋放’什么。不是規則污染,是...別的東西。”
林平凡也走了過來。他能感覺到,這個殼周圍的“規則密度”異常稀薄,稀薄到幾乎不存在。這里是一個“真空區”,一個規則的“空洞”。總局的監測場在這里完全失效——那些銀灰色的絲線在廠房外緣就停止了,不敢侵入這片銀色光霧。
因為這里,是噬界之卵“誕生”又“死亡”的地方。
是規則被徹底撕裂又強行縫合的傷疤。
是監測儀器無法理解的“異常中的異常”。
“就在這里。”林平凡說,環顧四周,“這里的規則足夠脆弱,足夠‘空’,我可以嘗試制造錨點,而不會被總局干擾。”
“但這里的規則也太脆弱了,”蘇小糖擔憂地說,“您在這里使用能力,會不會...引發二次坍塌?或者喚醒什么別的東西?”
林平凡沒回答。他走到殼前,伸手觸摸它的表面。
觸感很奇特,不像固體,不像液體,也不像氣體——更像是“概念”本身。溫暖,柔軟,但又有種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在他觸碰的瞬間,殼的內部亮了一下,像心臟跳動般閃過一道銀光。
然后,他“看見”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錨定之戒傳來的感知。
殼的內部,不是空的。
有“記憶”。
不是人類的記憶,是噬界之卵的“記憶”——它從虛無中誕生,在規則的裂縫中成長,吞噬了十七個人的“存在”,然后被銀白色的凈化光淹沒,在痛苦中解體、消散。
但這些記憶,不是線性的,不是邏輯的。
是破碎的,是混亂的,是“感覺”的拼貼:
——饑餓,永恒的饑餓,像黑洞般吞噬一切;
——黑暗,溫暖的黑暗,像**般包裹;
——光,刺眼的光,灼熱的,凈化的,毀滅的;
——疼痛,概念層面的疼痛,像是“存在”本身被撕裂;
——然后,是寧靜,是消散,是回歸虛無前的...解脫?
林平凡收回手,深吸了一口氣。
“它...不完全是邪惡的。”他低聲說,“它只是...餓了。就像嬰兒餓了會哭,它餓了,就吞噬。它沒有善惡的概念,只有本能。”
蘇小糖愣住了:“可它差點殺了十七個人...”
“對。”林平凡點頭,“所以它被凈化了。但這不是‘懲罰’,是‘治療’。就像醫生切除腫瘤,不是因為腫瘤邪惡,是因為它危害生命。”
他頓了頓,看著那個殼:“這個殼,是它留下的‘遺蛻’。是它被凈化后,最后的、純凈的部分。這些銀色光點...是‘可能性’的塵埃。是規則被撕裂又重組時,灑落的、未被定義的‘潛在’。”
他看向蘇小糖,眼睛里有某種光芒在閃動。
“在這里制造錨點,可能不只是‘穩定我的存在’。可能會...產生意料之外的效果。”
“什么效果?”
“不知道。”林平凡說,“但值得一試。”
他走到廠房中央,盤腿坐下,閉上眼睛。
蘇小糖退到一旁,緊張地看著。她的手鏈殘骸——現在已經完全變成暗金色,像一小塊琥珀——在手腕上微微發燙,像在共鳴。
林平凡開始調動能力。
這次,他沒有像之前那樣,試圖制造一個具體的“小概率事件”。
他讓意識沉入那片銀色的光霧,沉入那些漂浮的“可能性塵埃”,沉入這個規則的“空洞”。
然后,他“問”了一個問題:
“我,林平凡,是誰?”
不是用嘴問,是用“存在”問。
用他正在流失的記憶問,用他破碎的過去問,用他不確定的未來問。
用他所有的“可能性”問。
瞬間,銀色光霧沸騰了。
成千上萬個光點開始瘋狂旋轉、聚集,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向著林平凡涌來。它們鉆入他的身體,不是物理的鉆入,是概念的融合。每一個光點,都承載著一個“可能性”——一個他可能是、可能是、可能是的“林平凡”。
在這些可能性中:
——他可能是個普通的上班族,每天擠地鐵,加班,還房貸,最大的煩惱是年終獎不夠多;
——他可能是個科學家,在實驗室里研究宇宙的奧秘,頭發早白但眼睛明亮;
——他可能是個流浪畫家,背著畫板走遍世界,最后死在某個不知名的海邊;
——他可能是個殺手,冷血無情,但在某個雨夜放過了一個孩子,然后被組織清理;
——他可能是個父親,有個女兒,周末會帶她去游樂園,看她坐旋轉木馬時笑得像個小太陽;
——他可能已經死了,在三年前那場任務中,尸體都沒找到;
——他可能根本沒出生,這個世界根本沒有“林平凡”這個人...
無數個可能性,無數個版本的他,在這一刻,通過銀色光霧,向他涌來,要填補他正在流失的“存在”,要成為他的“錨點”。
太多了。
太亂了。
林平凡感覺自己的意識要被撕裂了。每一個可能性都在尖叫,都在爭奪,都想成為“真實”。他的記憶——那些僅存的、破碎的記憶——在這些海量的可能性沖擊下,像沙灘上的沙堡,正在迅速崩塌。
“老板!”蘇小糖驚叫。
她能看見,林平凡周圍的顏色,正在瘋狂地、失控地變化。那些銀色的光點不是“融入”他,是在“覆蓋”他。他原本灰白色的底色,正在被染上成千上萬種不同的顏色——上班族的灰色,科學家的白色,畫家的彩色,殺手的黑色,父親的暖黃,死人的蒼白,不存在的透明...
他要被這些可能性淹沒了。
他要失去“自己”了。
“停下!”蘇小糖沖過去,想抓住他,但手穿過了他的身體——不是物理的穿過,是“概念”的錯位。在她碰到他的瞬間,她感覺自己的手指同時觸摸到了上班族的西裝、科學家的白大褂、畫家的帆布、殺手的匕首、父親的毛衣、死人的冰冷、虛無的空洞...
“老板!醒醒!”她尖叫,眼淚涌了出來,“你是林平凡!是不正經事務所的老板!是我的老板!你不能...你不能變成別人!”
她的聲音,像一根針,刺破了那片混亂的可能性之海。
林平凡猛地睜開眼睛。
不是一雙眼睛。
是無數雙眼睛——上班族的疲憊眼睛,科學家的專注眼睛,畫家的狂熱眼睛,殺手的冷酷眼睛,父親的溫柔眼睛,死人的空洞眼睛,不存在的虛無眼睛——在他臉上重疊、閃爍,像萬花筒般瘋狂旋轉。
但其中一雙眼睛,屬于“林平凡”的那雙,依然在最深處,微弱但堅定地亮著。
他看到了蘇小糖。
看到了她眼里的恐懼,看到了她臉上的淚水,看到了她手腕上那截暗金色的手鏈殘骸,看到了她周圍那種溫暖的、堅定的、屬于“蘇小糖”的顏色。
然后,他“抓住”了。
從無數個可能性中,抓住了一個。
不是最強大的,不是最特別的,不是最完美的。
是最“合適”的。
那個可能性是:
“林平凡,一個總是惹上麻煩,但總能以最不正經的方式,解決最正經問題的人。”
簡單,樸實,甚至有點滑稽。
但這就是他。
這就是他選擇的“自我”。
這就是他的“錨點”。
瞬間,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像退潮般散去。那些上班族、科學家、畫家、殺手、父親、死人、不存在的幽靈...全部化作銀色的光點,從他身上剝離,重新飄散回空氣中。
林平凡“回來”了。
他劇烈地喘息,渾身被冷汗浸透,手指上的錨定之戒燙得像烙鐵,表面的裂痕又多了三道,幾乎要碎裂。
但他還“在”。
而且,他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被“固定”了。
不是記憶——那些流失的記憶依然流失。
是他的“存在定義”。
他被錨定在了“林平凡,一個總是惹上麻煩,但總能以最不正經的方式,解決最正經問題的人”這個定義上。
只要這個定義不被打破,他就不會徹底消散。
只要還有人相信這個定義——包括他自己——他就“存在”。
“老...老板?”蘇小糖顫抖著問。
林平凡抬起頭,看著她,那雙眼睛終于變回了她熟悉的樣子——疲憊,懶散,但深處有光。
“我沒事。”他說,聲音沙啞,“而且...我好像成功了。”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沒有香蕉皮。
沒有小概率事件。
但在他的掌心上方,空氣微微扭曲,浮現出一個小小的、銀色的“印記”。
那是一個抽象的圖案,像兩條交織的螺旋線,又像一個滑稽的笑臉,還像一個被揉皺又展開的紙團——總之,很不正經,但很“林平凡”。
“這是什么?”蘇小糖問。
“新的錨點。”林平凡說,“不是香蕉皮那種‘現實印記’,是‘概念錨點’。它錨定的不是我在‘哪里’,而是我‘是誰’。只要這個定義成立,我就存在。”
他握拳,印記消失。
然后,他做了個實驗。
他試圖回想昨天早飯吃了什么——依然想不起來。
他試圖回想自己的生日——模糊。
他試圖回想三年前那場S級任務——空白。
記憶依然在流失。
但他的“存在感”,穩固了。
他不會再因為記憶流失而消散了。
因為他的“存在”,現在錨定在一個“概念”上,而不是一堆“記憶”上。
“這...算是成功了嗎?”蘇小糖小心翼翼地問。
“算一半。”林平凡站起來,腿有點發軟,“記憶還在丟,但至少不會死了。而且...”
他看向那個噬界之卵的殼。
在剛才的錨定過程中,他感覺到,這個殼,和他之間,建立了某種...連接。
不是物理的連接,是概念的連接。
因為他的新錨點,是用這里的“可能性塵埃”制造的。而這些塵埃,來自這個殼。
所以現在,這個殼,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他的“延伸”。
像是他的“第二個身體”。
或者,更像是他的“備用電池”。
他能感覺到,殼里還蘊藏著巨大的、未被釋放的“可能性能量”。如果他需要,可以從中汲取,來強化自己的能力,或者...做別的事。
但這不是沒有代價的。
殼的能量,是噬界之卵留下的“遺產”。使用它,就意味著要承擔噬界之卵的“因果”——那些被它吞噬的十七個人的殘念,那些規則撕裂的痛苦,那些虛無的饑餓感。
這是一把雙刃劍。
“而且什么?”蘇小糖追問。
林平凡正要回答,突然,那個殼,動了。
不是物理的動。
是“概念”的動。
殼表面的蜂巢狀紋理,開始發光——不是銀色的光,是深紫色的,像是噬界之卵殘留的“污染”,被剛才的錨定過程“激活”了。
深紫色的光芒,在殼的內部流動、匯聚,最后,在殼的中央,凝聚成一個點。
一個深紫色的、緩緩旋轉的“眼睛”。
眼睛“睜開”,看向了林平凡。
然后,一個聲音,直接響在他的腦海里:
“找到...你了...”
不是語言,是純粹的信息灌輸。
帶著無盡的饑餓,無盡的孤獨,無盡的...渴望。
林平凡臉色大變。
這不是噬界之卵。
這是別的東西。
是寄生在噬界之卵的“殼”里,一直沉睡,現在被他的錨定過程“喚醒”的東西。
是那個,通過深紫色絲線,連接影噬者,連接無數異常,連接...總局的東西。
他抓住蘇小糖的手:“跑!”
但已經晚了。
深紫色的眼睛,猛地爆發出刺眼的光芒。
整個廠房,被深紫色的光吞沒。
而在光中,林平凡看見了一個畫面:
一個巨大的、無法形容的、深紫色的“存在”,漂浮在無盡的虛空中。它的周圍,連接著成千上萬條深紫色的絲線,每一條絲線,都連接著一個“異常”——影噬者,噬界之卵,還有其他無數他沒見過、但能感覺到其恐怖的東西。
而這個存在的“本體”,正在緩緩轉向。
轉向他。
轉向這個世界。
“饑餓...”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著笑意,
“終于...找到...新鮮的...世界了...”
然后,光滅了。
廠房恢復原狀。
銀色光霧依舊。
噬界之卵的殼依舊。
但那只深紫色的眼睛,消失了。
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林平凡知道,那不是幻覺。
那是“預告”。
那個深紫色的存在,已經“看見”了這個世界。
已經“標記”了他。
而且,已經...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