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坤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受驚的兔子。
他慌忙抬起頭。
看到是顧亦安時,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地想要將手機揣進兜里。
但動作做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顧亦安,嘴唇翕動了幾下。
最終,只是頹然地垂下頭,將手機屏幕轉向了顧亦安。
那是一張有些模糊的,舊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笑得燦爛的東南亞裔女子。
她有著蜜色的皮膚,烏黑的長發散落著,搭在肩上。
背景,是圣扎拉斯常見的、開滿三角梅的街景。
陽光很好,她的笑容,比陽光還要耀眼。
“她叫麗安娜。”
阿坤的聲音,有些沙啞,每一個字,都透著無盡的哀傷。
“翻譯成夏國話,有兩個意思。”
他頓了頓,像是在回憶什么美好的事情,嘴角牽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一個是,像藤蔓一樣優雅。”
“另一個是,像獅子一樣勇敢。”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屏幕上那張笑臉。
眼神里,是顧亦安從未見過的溫柔。
“我一直以為,她就和她的名字一樣。”
“像藤蔓,溫柔,善良,需要人保護。”
“直到……戰爭爆發。”
阿坤的聲音,開始顫抖,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卻無法阻止眼淚,從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里涌出。
“我才發現,她也是一頭獅子。”
“她拿起槍,跟著她的家人,跟著那些瘋子,像瘋了一樣往前沖。”
“我攔不住她,我他媽的根本攔不住她……”
他再也說不下去。
這個近四十歲的男人,在黑石堡地獄般的日子里,都未曾如此脆弱。
此刻,他像個孩子一樣,徹底崩潰了。
他將臉埋進雙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壓抑的、痛苦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溢出。
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我親眼看著她……看著她倒下去……”
“我害怕,安哥,我真的好害怕……”
“我躲了起來,我在死人堆里裝死……”
“我茍活了下來……”
“我就是個懦夫!我他媽就是個懦夫!我對不起她……”
豆大的淚珠,混著鼻涕,從他的指縫間滴落。
砸在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顧亦安沉默地看著他。
看著這個男人最徹底的崩潰,最不堪的軟弱。
他伸出手,一下一下,輕輕拍著阿坤劇烈顫抖的后背。
“想哭就哭吧。”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哭出來,就好了。”
“人只要活著,就總會面臨兩難的選擇。”
阿坤哭得更兇了。
他像一個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將這些年積壓在心底,所有的痛苦、悔恨、自責,毫無保留地宣泄出來。
顧亦安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陪著他。
他的大腦,卻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
眼前的阿坤,真實得讓他心頭發冷。
這種深入骨髓的悲慟,這種對自我厭棄的痛恨。
裝不出來。
一個覺醒者,一個心智如鐵的間諜。
會因為一段逝去的感情,崩潰成這個樣子嗎?
不可能。
顧亦安的邏輯鏈條,再一次出現了斷裂。
如果阿坤也不是“狼”……
那“狼”到底是誰?
是宗世華在騙他?
這場甄別本身就是一個謊言?
不。
宗世華沒有騙他的必要。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想清除自己,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那么……就是還有他沒發現的第四個人?
還是說……
一個冰冷的、荒謬的、卻又無比符合邏輯的可能性,像是深海中的巨獸,緩緩浮現在他的腦海。
是他自己的推演,出了問題。
是他對人性的判斷,出現了致命的偏差。
他緩緩地,將手伸進了,自己那條濕漉漉的短褲口袋。
他的指尖,在空空如也的口袋內壁上,輕輕劃過。
果然。
沒有了。
那個他從云九背包夾層里,悄無聲息偷來的。
那個他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到手的,纖細的黑色發夾。
不見了。
顧亦安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
是她。
她早就發現了。
在他自以為得手的那一刻,她就已經看到了。
她知道自己有觸物追蹤的能力。
她知道自己會用那個發夾來追蹤她。
所以,她從自己口袋里,拿回了那個發夾。
這個女人的心機和手段,遠比他想象的,要恐怖得多。
所有的一切,瞬間在顧亦安的腦海中,串聯成線。
難道,那場突如其來的激情。
不是情感的宣泄,而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表演。
為的,就是拿回那個發夾?
那句“要死一起死”,不是什么狗屁誓言,而是最高明的心理攻勢?
顧亦安的身體,開始無法抑制地顫抖。
不是因為冷,而是一股混雜著憤怒、屈辱和徹骨冰寒的戰栗。
從脊椎直沖腦門。
他被耍了。
從頭到尾,都被當成猴子一樣耍。
所有的一切,開始在他的腦海中,以全新的視角重新回放。
金佛寺內。
烏鴉那樣近的距離,出其不意的開槍。
第一槍,打向云九。
隨后,才是雷暴和刀鋒。
可結果……
雷暴和刀鋒眉心中彈,當場斃命。
而作為第一個目標的云九,卻僅僅只是擦傷。
自己從圣僧格房間跑出來,云九在烏鴉尸體旁,當時她眼神里的復雜神色。
她是在救烏鴉。
一定是她用了什么方法,才讓烏鴉爆發出遠超一個初級覺醒者,該有的恐怖戰力。
烏鴉醒來后,第一槍竟不是指向云九,而是沖著自己而來!
當云九最終扣動扳機時。
烏鴉眼中流露出的,分明是困惑,而非對敵人的怨恨。
曼巴島上。
那個所謂的“新型囚籠”,那個金屬囚禁罐……
他清楚地記得,在遭受八段序列的重踢后。
金屬罐是自動彈開的。
有哪一種監獄,在受到巨大外力打擊后,是會自動打開牢門的?
那根本不是囚籠!
那或許是另一種形態的逃生艙。
或者是通往更深層區域的“電梯”!
那場驚天動地的爆炸,損毀的只是地面以上的建筑。
誰能保證,在地下十層之下。
沒有一個更龐大的、完好無損的地下工事?
云九,根本不是什么囚犯。
她只是待在那個金屬罐里,等待一個“鑰匙”。
而他顧亦安,就是那把被精心挑選的“鑰匙”。
如果他失敗了,沒能踢開那個金屬罐。
他就會和整個基地一起,被炸成粉末,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棄子。
如果他成功了,他就會帶著她,逃出生天。
成為她回歸夏國的完美踏板。
一切都想通了。
他就像一個自作聰明的傻子,自以為掌控著全局。
殊不知,自己從始至終,都和烏鴉一樣。
都只是棋盤上,一顆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
顧亦安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唯一想不通的是……
為什么?
云九,國家特勤部的精英,那個嫉惡如仇的女人。
她為什么要成為創界科技的間諜?
創界科技的所作所為,那些人體實驗,那些失蹤的人口,那些被異化的怪物……
她不可能不知道。
難道她想親手毀滅自己誓死保衛的國家嗎?
不。
他要親口問她。
他要聽她親口說出答案!
阿坤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只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
顧亦安站起身,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聲音已經恢復了慣有的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
“早點回去,地上涼。”
說完,他轉身。
一步一步,朝著營房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他心中的那股滔天怒火,被他強行壓下。
他推開營房的門。
屋內的燈光,有些刺眼。
云九。
已經換上了一身黑色的緊身作戰服。
將她那充滿爆發力的身材,勾勒得淋漓盡致。
她的長發,利落地束在腦后,扎成一個高高的馬尾。
那個從不離身的戰術背包,已經背在了她的身后。
腰間的槍套里,黑色的手槍槍柄,散發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她,這是準備走了。
顧亦安走到她面前,停下腳步。
云九的視線,落到他身上。
她的眼神沉靜。
以一種近乎冰冷的姿態,將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緒,嚴密地深藏起來,不留任何痕跡。
仿佛之前那場驚心動魄的纏綿,對她而言。
不過是一場早已被她拋諸腦后的,無關宏旨的幻夢。
顧亦安看著她,看著這張他曾經以為,已經看懂了的臉。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
成千上萬個問題,在他的胸腔里沖撞,叫囂,想要噴涌而出。
但最終。
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屈辱,所有的不解。
都匯成了一句最簡單.
也最沉重的話。
“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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