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將臨河市的街道鍍成融化的黃金。
顧亦安和江小倩辦完出院手續,第一站便是萬群商城。
他那輛改裝過的電動猛獸,正孤零零地停在廣場前,車身落了薄薄一層灰。
江小倩看著那輛車,眼睛里幾乎在放光。
“這玩意兒比我爸給我買的新車帶勁多了,要不咱倆換換?”
“這是跨騎,不適合女孩子。”顧亦安面不改色地拍了她一記彩虹屁,
“像你這種淑女,就該騎雅迪。”
“那倒也是。”
江小倩被“淑女”二字砸得暈乎乎的,明知他胡說八道,心里卻莫名舒坦。
顧亦安將電動猛獸騎回學校,換上那輛“尸體”自行車,匯入擁擠的車流。
每蹬一下,車鏈子就發出一陣“咔啦咔啦”的抗議。
他已經重新戴上了那副洗得發白的舊手套。
冰涼的棉線觸感,讓他感覺自己又變回了那個陰沉、孤僻的窮學生。
這是一種偽裝,也是一種保護。
那張一百萬的支票,那些腕表和雪茄,絕不能被母親陳清然看到。
他無法想象,當母親看到那張支票時,會是怎樣的反應。
驚恐、擔憂、還有無休止的追問?
他不想讓她再為自己擔驚受怕。
在找到一個天衣無縫的借口之前,他必須還是那個病懨懨的、讓她操碎了心的寶貝兒子。
自行車拐過一個街角,熟悉的餛飩攤映入眼簾。
周五下午放學時間,是生意最好的時候,小小的攤位前坐滿了人。
陳清然穿著圍裙,在沸騰的鍋前忙碌著,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動作卻依舊麻利。
妹妹顧小婉坐在一張空桌旁,正埋頭寫著作業,烏黑的馬尾辮隨著寫字的動作一晃一晃。
有相熟的食客逗她一句,她就抬起頭,露出一個蜜糖般的笑。
這就是他的世界。
一個需要他用盡全力去守護的,溫暖而脆弱的世界。
顧亦安停下車,鎖好,深吸一口氣,臉上掛上那副慣常的、帶點吊兒郎當的笑容。
“老板娘,生意興隆啊!”
他拖長了調子喊道。
陳清然聞聲回頭,看到是他,臉上的疲憊瞬間被一抹亮色取代。
但當她的目光落在顧亦安蒼白的臉上時,那抹亮色又迅速被心疼覆蓋。
“你怎么搞的?臉白成這樣!”
“在學校又不好好吃飯是不是?跟你說了多少遍,食堂的飯沒營養,你非不聽!”
“不行,下周開始,每天晚上給我回來吃飯!”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周圍的食客都善意地笑了起來,起哄說老板娘偏心。
“媽,我這不是……”
顧亦安趕緊找借口,“前兩天貪涼,吃了根雪糕,鬧肚子了,拉了好幾天,現在沒事了。”
“你這身體吃雪糕?活該!”
陳清然嘴上罵著,眼神里的心疼卻藏都藏不住。
“哥!”
顧小婉脆生生地打招呼。
顧亦安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在她旁邊坐下。
“馬上就中考了,復習得怎么樣?”
“沒問題!”顧小婉拍著胸脯,一臉自信,“臨河一中,穩了!”
兄妹倆正聊著,陳清然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走了過來。
一碗放在顧小婉面前。
另一碗,碗口大了一圈,肉眼可見地多加了料,被重重推到顧亦安跟前。
“吃飯,吃完就收攤回家。”
顧亦安拿起勺子,看著碗里那兩個金燦燦的荷包蛋,心頭一暖。
他埋下頭,大口地吃了起來。
滾燙的湯汁順著喉嚨滑下,驅散了身體里最后一絲能力透支的虛弱。
吃完飯,收拾好攤子,三人一起回了家。
............
筒子樓里光線昏暗,空氣中永遠彌漫著油煙、潮濕和各家晚飯后殘留的混合氣味。
晚上八點,顧亦安輔導完顧小婉的作業,從房間里出來。
陳清然坐在床邊,在昏黃的臺燈下縫補一件舊秋衣,針腳細密。
顧亦安在她身邊坐下,靜靜地看著她。
“看什么?”
陳清然頭也沒抬,“是不是錢不夠用了?”
“沒有,卡上還有好幾百呢。”顧亦安停頓了一下,開口道,
“媽,小婉的成績,考臨河一中問題不大。不過一中離咱們這兒太遠了,每天來回折騰太久。我們是不是……該換個地方住了?
陳清然縫補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摘下眼鏡,揉了揉酸澀的眼睛。
“搬家的事,你瞎操什么心。有地方住就不錯了。”
她看著兒子,話鋒一轉,“倒是你,馬上就要畢業了,真打算去干保安?”
“嗯。”顧亦安點了點頭,“我打算去創界科技。”
“創界科技?”
陳清然先是一愣,隨即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輕輕笑了一聲,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想進去查你爸的事?”
顧亦安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我勸你,死了這條心。”
陳清然的表情嚴肅起來,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冰冷,
“那種跨國大集團,水深得能淹死龍,不是我們這種普通人能招惹的。”
“退一萬步說,你以為那種地方是什么人都能進去的?你見哪家正經大公司,會招你這種高中生當保安?”
她看著兒子臉上不服氣的倔強,嘆了口氣,語氣放緩,卻更加沉重。
“我以前跟這些安保公司打過很多交道。”
“像創界這種級別的企業,他們的安保工作,都是外包給頂級的專業安保團隊的。”
“負責普通區域巡邏的,最低要求都是特種部隊退伍。那些重要的實驗室、數據中心,用的甚至是從中東戰場上退下來的雇傭兵。”
雇傭兵……
這三個字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顧亦安的心上。
他原以為最直接的計劃,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他所有的聰明才智,在絕對的壁壘面前,都顯得那么幼稚可笑。
看著兒子瞬間變得茫然而失措的表情,陳清然的語氣軟了下來。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就像小時候一樣。
“小安,聽媽的。別去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事情。你爸爸的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你現在要做的,是好好規劃自己的將來。憑你的腦子,考個好大學絕對沒問題。學費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媽供得起你。”
顧亦安呆呆地坐著,腦子里一片混亂。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沙啞地開口:“媽,我……我快記不起爸爸的樣子了。”
“你有沒有……他留下來的東西?”
他以為母親會再次生氣,會斥責他又在胡思亂想。
但這一次,陳清然沒有。
她只是無比心疼地看著兒子,那眼神深處,有和他一樣的,被時間磨損卻從未消失的懷念。
“你等等。”
她起身,彎腰從床底拖出一個老舊的、上了鎖的行李箱。
箱子打開,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散發出來。
她在箱子里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用手帕層層包裹的東西。
打開手帕,是一個用透明塑料袋密封好的手表。
“這是我們結婚的時候,我攢了很久的工資,給你爸買的。”
陳清然的聲音帶著一絲遙遠的追憶,
“他特別喜歡,一直戴著。后來不知道怎么就壞了,說讓我有空拿去修修。結果……還沒來得及修,人就出事了。”
顧亦安接過那塊手表。
隔著塑料袋,他也能認出,那是一塊浪琴的“名匠”表。
銀白色的表盤,淬藍的指針,設計經典而優雅。
只是那指針,永遠地停在了十點十分的位置。
他撕開塑料袋,將手表拿了出來。
鋼制的表帶入手冰涼,上面布滿了細微的劃痕,那是屬于父親的,被歲月留下的痕跡。
他試著將手表戴在自己左手的手腕上。
表帶太長了,松松垮垮地掛著,襯得他的手腕愈發瘦削。
陳清然看著他愛不釋手的樣子,眼神柔和下來。
“你喜歡,就拿著戴吧。哪天找個地方,把它修好。”
顧亦安點了點頭。
他又陪母親聊了會兒天,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家常。
直到九點半,妹妹該睡覺了,他才起身。
“我回學校了。”
“路上小心點。”陳清然把他送到門口,還是不放心地叮囑,
“再考慮考慮媽說的話,不一定非要考清北,考個省內的重點大學也行……”
顧亦安胡亂應著,走出了筒子樓。
深夜的冷風吹在臉上,讓他混亂的大腦清醒了許多。
他騎上自行車,匯入城市的夜色中。
左手手腕上,那塊冰涼的金屬手表,隨著他蹬車的動作,輕輕地敲擊著他的腕骨。
一下,又一下。
它像一顆死寂了十年的心臟。
卻在他的腕骨上,敲擊出蘇醒的渴望。
只要摘下右手的手套。
只要用指尖觸碰它。
他就能知道,十年了,父親的軌跡,究竟消失在了何方。
可是,萬一呢?
萬一觸碰上去,那無數奔騰的彩色光線中,唯獨沒有代表父親的那一條……
那是不是就意味著,他真的,已經從這個世界上,被徹底抹去了?
這個念頭,像一盆冰水,澆滅了他所有的勇氣。
他害怕那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