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點,產業園的會議室里坐滿了人。長條會議桌擦得锃亮,能照出天花板上節能燈管的慘白影子。賈副局長坐在主位,左手邊是應急辦劉主任,右手邊是環保局的李國棟隊長。張誠坐在靠門的位置,旁邊是中隊長王海。
氣氛凝重得像凍住的油。
賈副局長五十出頭,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戴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看人時總習慣性地微微瞇起,像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他面前攤著張誠昨晚寫的值班記錄,手指在“行為異常”四個字上輕輕敲擊。
“張誠同志,”賈副局長開口,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經過精心校準,“請你再詳細描述一下,昨晚落水者三次‘拒絕救援’的具體情形。”
張誠清了清嗓子。他昨晚幾乎沒睡,眼睛里布滿血絲。他復述了三次救援的過程,盡量用客觀平實的語言,但當他說到“目標主動推開救生圈”時,還是感覺到會議室里溫度驟降。
“推開?”賈副局長重復這個詞,尾音微微上揚,“你確定是‘推開’,而不是因為體力不支抓不住?”
“確定。”張誠迎上他的目光,“動作幅度清晰,方向明確。”
“當時距離多遠?”
“約三米。”
“三米外,暴雨夜,你能看清這么細微的動作?”
“探照燈很亮。”張誠頓了頓,“而且,他的表情……很平靜。”
會議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調出風口發出低沉的嗡鳴。
李國棟突然插話,語氣里帶著一種急于撇清關系的急切:“賈局,這太反常了!一個精神可能有問題、或者有自殺傾向的人,他的行為怎么能作為判斷依據?這種主觀描述,和我們環保大隊規范、科學的巡查結論,性質完全不同!”
“科學巡查?”坐在角落的一個人突然開口。
所有人轉頭看去。說話的是個陌生男人,四十歲上下,穿著深色夾克,面容沉靜,眼神銳利。他是區里派來的督察,叫陳鋒,今早剛到。
陳鋒沒看李國棟,而是看向賈副局長:“賈局,我看了環保大隊近三個月對潺河金科路段的巡查記錄。六次夜間巡查,報告都是‘未見異常’。但就在昨晚,同一個河段下游救起了一個‘行為異常’的落水者。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某種關聯?”
李國棟的臉色瞬間白了:“陳主任,您這話什么意思?我們每次巡查都有記錄,有照片!程序絕對規范!”
“我沒說程序不規范。”陳鋒的語氣很平靜,但每個字都像手術刀,“我只是好奇,一個在環保部門眼里‘一切正常’的河段,為什么會吸引一個可能想自殺的人在那里跳河?”
會議室里更安靜了。
賈副局長端起茶杯,吹了吹并不存在的茶沫,慢慢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時,他臉上已經恢復了那種掌控全局的從容:“陳主任的問題很尖銳,也很有價值。這提醒我們,工作要更細致,更深入。李隊長,你們環保大隊要立即對金科路段進行復查,重點排查有無隱蔽排污口、有無安全隱患。張誠同志這邊,也要配合調查,把昨晚的情況形成詳細報告。”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周明這個人,身份要盡快核實。他的行為背后,到底有什么隱情,必須查清楚。這關系到我們園區的形象,也關系到‘河長制’的落實成效。”
散會后,王海把張誠拉到走廊角落,壓低聲音:“你小子,剛才在會上說什么‘推開’!不會說得含糊點嗎?現在好了,焦點全在你身上了!”
“事實就是那樣。”張誠說。
“事實?”王海氣得笑了,“張誠,你干了這么多年基層,還不明白嗎?有些事實,說出來就是麻煩!那個周明,自己找死,你非要往自己身上攬責任?賈局明顯是想把這事壓下去,你倒好,非要挑明!”
“壓下去?”張誠看著他,“人差點死了,現在下落不明,怎么壓?”
“怎么壓?”王海左右看看,聲音壓得更低,“‘精神異常’、‘自殺傾向’——這兩個詞就夠了!至于他為什么在那跳河,重要嗎?重要的是盡快結案,別影響領導年底考核!”
張誠沒說話。他看著王海那張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突然覺得有點陌生。這是那個帶了他八年、教他“穿這身制服就得對得起良心”的老隊長嗎?
“王隊,”張誠說,“你記得我父親怎么死的嗎?”
王海愣住了。
“也是暴雨夜,也是在河邊巡堤。”張誠的聲音很平靜,“他也是自己滑下去的,但沒人看見。撈了三個月都沒有找到尸體。當時調查報告怎么寫來著?‘意外失足落水,因公殉職’。”
他頓了頓,看著王海的眼睛:“如果當時有人看見,但選擇了沉默,我會恨那個人一輩子。”
王海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重重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張誠回到值班室。窗外的陽光很好,雨后初晴,天空藍得透明。但他腦子里全是昨晚的濁流,還有周明那張死寂平靜的臉。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張隊長,想知道周明為什么跳河嗎?今晚十點,金科路橋下,帶手電。
短信末尾沒有署名。張誠立刻回撥過去,提示已關機。
他盯著那條短信看了很久。然后打開電腦,進入內部系統,輸入周明留下的假名和電話號碼。系統顯示無記錄。他又輸入“金科路橋環保巡查”,調出了李國棟他們近三個月的巡查報告。
六份報告,格式整齊,內容雷同:“水體目視無異樣,無異味,未發現排污口”。每份報告都附有三到五張照片,照片角度標準,畫面清晰,確實看不出任何問題。
但張誠注意到一個細節:六次巡查的時間,都在晚上九點到十點之間。這個時間段,大多數工廠已經下班,但有些工序——比如清洗、排污——可能才剛開始。
他放大照片,仔細查看。第三份報告里的一張照片,拍攝的是金科路橋北側橋墩。照片邊緣,橋墩與河岸護坡的銜接處,有一片很深的陰影。陰影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反光。
很微弱的一點光,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像是金屬,或者玻璃。
張誠把照片打印出來,用紅筆在那個反光點處畫了個圈。然后他拿出自己的手機,翻到昨晚拍攝的照片——那是第二次救援失敗后,他站在新潺橋上往下游拍的一張全景。照片里,金科路橋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但在橋墩位置,他隱約看到了一點不自然的顏色。
深褐色里,混著一絲詭異的墨綠色。
他把兩張照片并排放在桌上。一張是環保大隊“一切正常”的巡查照片,一張是他昨晚拍的、顯示異常顏色的照片。同一個位置,不同的時間,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手機又震動了,還是那個陌生號碼:
別查系統,他們會知道。今晚十點,你自己來看。
張誠刪掉了短信。他走到窗前,看著樓下院子里停著的巡邏車。車身上還沾著昨晚的泥點,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他想起父親。父親死的那年,他十六歲。母親哭暈過去三次,他咬著牙沒掉一滴淚。葬禮上,領導念悼詞,說父親是“守護河道的忠誠衛士”。他當時站在第一排,看著父親的遺像,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弄清楚,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后來他考進執法中隊,主動要求巡河。王海問他為什么選這苦差事,他說,我想離父親近一點。
八年了,他在這條河上走了無數遍。他知道哪段水流最急,哪處河床最深,哪里的護坡最容易塌方。他也看著這條河一年比一年渾濁,看著河里的魚越來越少,看著夏天飄來的氣味越來越怪。
但他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這條河如此陌生,如此……深不可測。
晚上九點半,張誠獨自開車來到金科路橋。他沒開巡邏車,用的是自己的私家車。橋上車流稀疏,路燈把橋面照得一片昏黃。他把車停在橋頭隱蔽處,拿著強光手電下了車。
河風很大,帶著濃重的水腥味。他沿著陡峭的護坡下到河邊,手電光掃過黑黢黢的水面。河水在夜色里緩緩流淌,表面浮著一層油污樣的東西,反射著破碎的光。
他走到橋墩下。混凝土橋墩粗大冰冷,上面爬滿了濕滑的苔蘚。手電光仔細照過橋墩與河岸護坡的銜接處——就是照片上那片陰影的位置。
靠近了看,這里的地形很隱蔽。護坡的水泥板有幾處裂縫,裂縫里長出茂盛的雜草。橋墩根部半淹在水里,水面以下的部分長滿了滑膩的水藻。
張誠蹲下身,手電光貼近水面。光線穿透渾濁的河水,只能照下去十幾厘米。水底是黑乎乎的淤泥,什么都看不清。
他想了想,從工具箱里拿出一根伸縮探桿。探桿拉長有三米,末端有鉤子。他把探桿伸進水里,在橋墩根部的位置慢慢探索。
探桿碰觸到堅硬的東西——是混凝土。他順著橋墩表面慢慢移動探桿,突然,探桿前端一空!
不是碰到實心的混凝土,而是探進了一個空洞里!
張誠心里一緊。他調整角度,把探桿往深處探。空洞不大,直徑約二十厘米,斜向下延伸,探桿伸進去一米左右,觸到底了。他試著勾了勾,感覺勾到了什么東西——軟中帶硬,像是……編織袋?
他用力一拉。探桿傳來明顯的阻力,但很快,阻力消失,他拉上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不是編織袋,是破布。爛糟糟的一團,沾滿了黑色的、粘稠的油污。油污的氣味刺鼻,帶著強烈的化學藥劑味道。
張誠用樹枝挑開破布。破布里面,裹著幾塊碎玻璃,玻璃邊緣很鋒利,像是被故意打碎的。其中一塊玻璃上,還殘留著幾個模糊的字母:“JY化……”
后面的字被油污糊住了。
JY化工?JY化學?
張誠的心臟狂跳起來。他把破布和玻璃小心裝進證物袋,又拿起探桿,想再探探那個空洞。但就在他把探桿再次伸進水里的瞬間——
“啪!”
橋面上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汽車喇叭聲!
張誠猛地抬頭。橋面欄桿旁,不知什么時候站了一個人。背光,看不清臉,只能看到一個黑色的剪影。剪影一動不動,面朝著他所在的方向。
夜風嗚咽著吹過河面。張誠握緊探桿,手電光朝橋上照去。強光刺破黑暗,照亮了那個人的下半身——深色西褲,黑色皮鞋。
皮鞋很亮,擦得一塵不染。
那人似乎被手電光晃到了,側過身,慢慢走回橋面中央,拉開車門。車子發動,車燈亮起,是一輛黑色奧迪。車子沒有立刻開走,而是在橋面上停了幾秒,然后才緩緩加速,駛入夜色。
張誠站在原地,手心里全是冷汗。夜風吹過,他打了個寒顫。低頭看手里的證物袋,破布上的油污在手電光下泛著詭異的墨綠色光澤。
和昨晚照片里的顏色,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