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蘭垂著眼,側面看過去是朦朧模糊的一道剪影,他從沒有試著告訴過別人自己的故事,也不知道從哪里說起。
“我爺爺……可能從我爺爺講起,會更完整一些。”
“我出生在昭蘇牧區的草原,是離這里一百多公里的兵團,那里的草原更冷,更遠,更高,常年風雪不斷。在我記憶里,草原的風就總帶著沙礫的粗糲,就像爺爺說過的那些話,磨了幾十年,仍在我骨血里響。
他是昭蘇邊境線最早的一批護邊員。
20世紀60年代開始,他就已經扛起獵槍,跟在解放軍后面當護邊員了。
我有記憶的時候,他就常坐在氈房的火塘邊,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說:‘我們腳下的草地,每一寸都是祖國的,必須要守好!這是天神定的本分,比我們的生命還重。‘
后來,我的父親在十八歲那年接過爺爺的馬鞭,成了新一代護邊員。是因為那年爺爺在風雪天騎馬巡邏的時候摔了,腿被石頭劃傷,更骨折了,從此以后再也走不動遠路。我見過他腿上的疤,像一條扭曲的蛇,在去世前走路時還總帶著點跛。如果不是受傷,他大概還會一直巡邏下去,一直護著那道邊界線。
我父親后來也總給我講爺爺的故事,從最初挖在地下的地窩子,到后來用羊圈改的住處,再到我記事時那間糊著報紙的土房,都是他們守著邊境一步步的來時路。
好在后來的執勤站改進成磚混的了,也通了電。你還記得這里也會定時升旗吧?”
方沅點了點頭。
赫蘭繼續說:“其實從十多年前的每周一,父親都會帶著我們一家人,還有其他護邊員一起在執勤站升國旗。
我怕冷,從小就怕,是怕冬天,因為一到冬天父親和母親的手和腳永遠是腫的,凍瘡裂開的口子沾了雪,會結成暗紅的痂。他們把我摟在懷里的時候,就會用那些帶著裂口的手摸我的頭,說:‘赫蘭,等你長大了,要像格登碑那樣站著。‘
格登碑就在不遠處的山脊上,是清朝乾隆皇帝立的,現在很多游客都會去那里。他們費盡千辛萬苦爬上去,卻并不只是想從那里看哈薩克斯坦,有時候,僅僅是能瞻仰一眼那塊格登碑。
后來,我考上了軍校,去了紅其拉甫,成為了一名邊防戰士。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我的父母和爺爺……”
方沅聽得入了神,手里的奶茶早就涼透了,可心臟卻因為赫蘭娓娓道來的故事而發燙,震撼,好像靈魂都因這份感動而顫抖。
赫蘭的聲音太沙啞沉重,把那些遙遠的日子一點點鋪在眼前:地窩子的寒、那條難走的護邊路、格登碑的沉默、還有凍瘡裂口上結的痂,都清晰得仿佛能觸摸到。
但他下一秒忽然就停住了,被風掐斷了話音。
就像火塘里的木柴噼啪響了一聲,火星濺起來,又倏地滅了。
方沅回過神,望著他朦朧的側臉,輕聲問:“后來呢?后來你為什么離開紅其拉甫?總不只是……怕冷吧?”
她記得他說過怕冷,可那樣的人,連從小到大的寒冷都熬過來了,怎么會真的被冷勸退。
赫蘭垂著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漆黑的眼睛像是融進了草原的夜,深不見底。
他搖了搖頭,聲音極輕,像嘆息了一聲:“我不想講了。”
方沅怔了怔,心口像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
她看見他重新落寞回去,便知那些沒說出口的,是比寒冬更重的東西。于是她不再問,只是安靜地坐著,頭頂的光將兩個人包裹,小蟲子圍著光亮飛來飛去,光線微微晃動。
過了會兒,方沅聽見聲音,望向遠處的草原。有牧民騎著馬趕著羊群歸來,一陣一陣的吆喝,混著馬蹄踏過草地還有羊群的咩咩聲,此起彼伏。
她回過頭,看向赫蘭,說:“你爺爺,你爸爸媽媽,都是英雄。你也是。你們守著的不只是草地,是家,是國,是所有國人和牧民的安穩。”
赫蘭抬眼看她,瞳仁的黑色似乎淡了些,映進一點光。他沒說話,頭頂的燈投射在方沅身上,仿佛方沅也發著光,照亮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濕意。
——
視頻發出去的第二天下午,爆了。
方沅正窩在圖書室里,突然聽到哥哥從里屋傳來的一聲驚呼,急忙點進昨天的視頻,才發現贊數已經快要破十萬了。
“圓圓,我們上熱搜了!”
熱搜——這兩個字在方沅腦子里炸開。
她趕緊刷新頁面,他們的那條視頻已經掛上了公益榜第九,
標題寫著:“新疆草原上的足球夢!”
評論區里,有人說第一次知道新疆的孩子這么熱愛足球,有人說看哭了,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很治愈……還有人直接在后臺留言,問能不能寄些足球和球衣過來。更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幾個知名體育品牌的官微也私信了方哲,說想來慰問孩子們,提供一些專業訓練的機會。
他們雖然是做網媒的,可這個視頻的效果還是遠遠超過了方沅他們的預想。
他們忙了一下午,把后臺的留言整理好,挑出真正有意向捐贈的人,又草擬了一份圖書和體育用品的清單,三個人干勁十足,古麗娜后來夜加入了進來。
傍晚時分,幾人才終于坐下來喘口氣。
院子里的太陽能燈亮了,暖黃色的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方哲又給孫老師打了個電話,商議關于接收捐贈物和足球訓練試點的事情。孫老師也刷到了那條視頻,實在沒想到會帶來這樣的效果,聲音里滿是興奮和熱忱,實打實的替這些孩子高興,便說明天見一面,校長想親自見見他們。
兩方就此約好。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方沅就起了床,她腿受傷了,為了方便就穿了一條簡單的藍色連衣裙,外面套了件牛仔外套,看起來干凈又精神。
趕到鎮小學時,孫老師已經在門口等著了,還有一些上次沒見過的校領導和鄉鎮干部。
“方沅!”孫老師熱情地迎上來,“快來,校長在辦公室等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