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看到了你的一條腿。你只有一條腿。我想對你說聲,對不起。
——方沅
方沅望著人群里旋轉的身影,想到了什么,忽然看向赫蘭問:“你會跳舞嗎?”
她在想,赫蘭跳舞的時候是什么樣。
赫蘭卻愣了愣,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腿。
目光沉了一下,隨即又收回目光,聲音不高的說道:“不會。”
方沅意外:“哈薩克族不是都會跳舞嗎?”
赫蘭失笑,大概也是在調侃自己:“可是總有人不會跳舞,也總有人天生只適合鼓掌?!?/p>
方沅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然后又抬頭,輕輕碰了一下他手里的奶茶杯,清脆的一聲。
“很有道理。”
有人從他們面前掠過,裙擺劃出鮮艷的弧度。院子里的冬不拉又換了個調子,更輕快了。他們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音樂和人群像忽高忽低地云一樣起伏,月光把彼此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地上輕輕挨著。
——
之后的幾天,方沅的工作越發繁重。
書屋的事、足球場的進度、各種來訪和溝通,幾乎讓她連喝口水都顧不上,連吃飯都要捧著筆記本電腦。
那天傍晚累極了,她索性就直接趴在桌子上瞇了一會兒。
迷迷糊糊間,她感覺到有人走了進來,沒說話,半晌后又響起窸窣作響地聲音,那人輕輕為她披上了一件帶著溫熱的衣服。
她懶得睜眼,只在心里模糊地想——大概是張寄雪或者古麗娜吧。
太累了,這件衣服讓她覺得很暖和,讓她更想多睡一會兒。
直到方沅再醒來,窗外的太陽已經快要落山,橘紅色的光透過窗子落下來照在她臉上,把桌上的書頁和文件也染了顏色。
她動了動,身上的衣服滑落,落了下來。
那是一件警服。
熟悉的肩章、銀色的紐扣、平整的警號——是赫蘭的。
方沅怔了怔,隨即忍不住笑了出來,顯然是沒想到。
他竟然來看過自己。
然后,又悄無聲息的走了。
她把警服疊好,抱在懷里,猶豫了幾秒,她抓起自己的外套,快步走出門去。
——
警務室不遠,方沅很快就到了。
只是她去的時候卻沒有看到赫蘭,辦公室里空空如也。
方沅以為赫蘭不在,正拿出手機準備給他打電話,回頭就撞上了村長胡安西,他跑得滿頭大汗,方沅察覺到不對勁。
“村長,赫蘭呢?”
胡安西氣喘吁吁地告訴方沅:“有人家孩子掉進河里了,赫蘭去救人了,村醫下牧場訪診不在,我回來拿警務室的藥箱!”
方沅幾乎沒思考,把警服往桌上一放就往河邊跑。
村口早已圍了一圈人,哭聲、議論聲混成一片。
方沅擠進去,第一眼就看見赫蘭——他全身濕透,臉色發白,但懷里緊緊托著一個孩子,正一步步從河里艱難地走上來。
孩子被嗆得劇烈咳嗽,臉色慘白,卻還活著。旁邊的母親跪在泥地上,泣不成聲,一把將孩子抱進懷里,嘴里反復說著感激的話。
兩個人都沒有事,方沅這才松了口氣。
可下一秒,她的目光忽然僵住——
赫蘭的右小腿的褲管被水和泥糊得不成樣子,空癟下去,而在他身旁的草地上,靜靜躺著一條右小腿的假肢。
那一瞬,方沅大腦一片空白。
她的呼吸像被掐斷了,耳邊的喧囂也瞬間遠去,只有心口沉悶的撞擊聲在回蕩。
他,赫蘭,只有一條腿。
初見時獸醫的話、他說他不會跳舞、他說石頭撞到了他的腿不會疼……這些話像鋪天蓋地的石頭一樣砸下來,砸在方沅的心上,砸得她呼吸發緊,砸得她眼前的世界都在顫抖。
方沅逐漸串聯出了這些話背后真正的原因。
赫蘭,只有只有一條腿。
赫蘭疲憊的不行,身上也有些冷,他坐在岸邊喘氣。
一抬眼,正好與方沅目光交疊。
對視的瞬間,他明顯一怔,第一反應就是慌亂的看向自己的腿,眼底閃過窘迫,下意識地想要去掩蓋住那里??捎忠庾R到什么似的,他動作微僵,停了下來。
再企圖藏起什么,都是沒有意義的。
他低下頭,有條不紊的將假肢拾起,動作利落地扣回卡扣,整理好褲腿,把一切恢復成別人熟悉的樣子,然后靠近安撫那位母親。
“孩子沒事了,以后看好他,別讓他再靠近河邊?!?/p>
母親連連點頭,哭著道謝。赫蘭只是淡淡“嗯”了一聲,起身搖晃了幾步才站穩。他繞過人群,沿著河岸往回走。
方沅沒有去他身邊,只是抬起麻木的腳,靜靜地跟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
她沒有再看他的腿,更不敢看他的腿,仿佛多看一眼自己就是罪惡的人,那是懷著叵測目的的打量和窺視,那是對他的第二次傷害。
她只覺得呼吸都好疼。
“赫蘭?!彼埃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停住,卻沒回頭,只是低聲道:“你怎么來了?”
“我……”方沅盯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眼睛發酸,她掐住掌心,讓自己別哭,哭什么呢?這個失去了右腿的人都沒有哭,你依舊健康的站在他身邊,又哭什么呢?
“我醒來時,看到了你的衣服?!?/p>
沉默蔓延。片刻后,赫蘭轉過身,臉上恢復了平日的從容,甚至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是不是嚇到你了?”
她搖頭,聲音發緊:“我覺得不重要?!?/p>
方沅想說,她看見的都不重要,她不在意,可是不知道怎么去說出來,怎么說詞不達意,怎么說都覺得冒犯。
赫蘭看著她,好像比自己還窘迫的樣子,嘴角輕輕動了一下,低聲道:“走吧,這里太冷了?!?/p>
方沅仍舊跟在他的身后,距離不遠不近。
赫蘭卻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等她,語氣很輕:“一起走?!?/p>
方沅的喉嚨一緊,像被什么堵住了,她吸了吸鼻子,快步走上去,與他并肩。風從河面吹來,帶著冷意,也吹亂了她的頭發。
走了幾步,她忽然停下,抬起手,從側面一把抱住了他。
方沅甚至都圈不住他一整個人,卻很用力,像要把赫蘭整個人都護進懷里。
方沅把臉埋在他的胳膊上,說了句:“對不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