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關心我那一條不存在的腿,奇怪的是,它好似真的有了知覺。
——赫蘭
*
其實方沅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對一雙只見過幾次的眼睛那么深刻。
她從不是一個輕易會為陌生人波動心緒的人。
可無關那個人,無關如今是在哪里,無關自己背負著怎么樣的愧疚,只是喜歡那樣的一雙眼睛。
一雙像明亮的湖水倒印著月光的眼睛,純凈又單調的找不出一點點雜質,平淡又鎮靜,像這片土地上某種神秘的信仰,可以暫時讓她忘掉心里所有的苦痛和愧疚。
在以為要死了的時候,她終于,又看見了那雙眼睛。
赫蘭和方哲兩個人一起用力,硬生生的撬開了車窗縫隙。
他朝著她伸出手,說:“出來。”
方沅拉住了他的手,有一層粗厚的繭,是槍繭嗎?方沅只是猜的,然后被他巨大的力量拉扯出來,逃離狹隘的空間,周邊的天際驟然開闊,懸崖和高山一瞬間延長放大,他抱緊了她,方沅蜷縮在他懷里。
方哲被嚇壞了,把妹妹接過抱進懷里,一顆心臟跳的混亂。
“我說不讓你來你非要來……”
他一邊心疼一邊生氣,方沅聽不太清他說什么,剛剛在閉塞的空間待的太久,胸腔被擠壓到,她有些窒息。
好在回到車上緩和了一陣,方沅回轉過來。
她躺在張寄雪懷里,忽然笑了:“哥,我剛剛救了個小孩子!”
方哲瞪她一眼:“你剛剛差點就被壓在車里了!”
“可我,不還救了個小孩子嗎?”
方沅覺得,還是要更在意已經發生的事。
只是兩件事能抵消嗎?她救了一個孩子,卻又害了一個孩子,馬迪娜的苦難依舊存在。
方哲看了一眼時間,說:“他們說救援隊的人也快到了,但路估計到下午才能通。”
方沅坐了起來,往后看了一眼:“那個警察也在?”
“嗯,應該是一起去昭蘇的。”
張寄雪說:“還挺巧的,這都能碰上。”
方沅垂下眼,看了一眼自己的包:“他沒有把我的儲存卡還給我。”
方哲戳了戳她的腦袋:“剛才情況那么緊急,誰能顧得上你那幾張卡?”頓了頓,他又說:“人就在最后面的警車里。他剛剛救你的時候,右腿被滾下來的石頭砸了一下,我感覺挺重的,你要去看看嗎?順便給人道個謝。”
雨已經小了,這一條路一下子堵了二十多輛車,但還是可以一眼看到那輛警車。
方沅撐著傘,走過去,手里拿著一包吃的,什么奶疙瘩、葡萄干、石榴汁,當做謝禮。
敲了敲窗,副駕駛的窗子落下來。
車上只有兩個警察,除了開車的,就是赫蘭。
他看著她,眼中有些不解:“怎么了?”
方沅的臉上有雨水,把她一張臉泡的微微發白,她抬高聲音問:“謝謝你剛才救我,你受傷了嗎?”
“沒有。”赫蘭微微皺眉,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又看見方沅凍得發抖,便說:“你上車說。”
方沅頓了一下,搖搖頭,忽然把那一包事物全部拎起來,穿過車窗塞給赫蘭。
“我……對不起,如果你受傷了的話,到了昭蘇我可以負責。”
赫蘭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腿,不知道為什么眼底竟然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像是在自嘲。
“不礙事。”
方沅更不明白他了。
方沅點點頭,轉身往回走,雨絲打在傘面上沙沙作響,腳下的泥路濕滑難行,在巨大的懸崖公路上,她一個人小的像是一只螞蟻。
走了沒兩步,她忽然又猛的站定——又忘了要儲存卡。
于是方沅急忙調頭又往警車方向跑。
結果走的太急,腳下不穩,整個人重心一歪,重重摔在泥地里。傘骨折了半截,濺起的泥水糊了她半邊臉頰和衣袖,手心傳來一陣刺痛。
“嘶——”
方沅倒抽一口冷氣,正要撐著地面爬起來,就聽見有車門打開,然后再“砰”地一聲被關上。
赫蘭撐著傘快步走過來。
方沅覺得有些難堪,怎么每次出現都是一副蠢到家的模樣,每次都要在他面前出丑,每次都要他來救……
赫蘭過來,蹲下身,掌心先扶住了她的胳膊,力道不輕不重,“小心點。”
他目光掃過她破皮滲血的手心,眉頭皺得更緊,又幫方沅撿起滾落在泥水里的相機。
“上車處理下傷口,警車里有急救箱。”他不由分說地扶著她站起來,半扶半攙地將人帶到后座。
方沅還在心疼相機,局促地想抽回手:“我自己來就好,不麻煩你……”
“別動。”赫蘭從儲物格里翻出急救箱,拿出碘伏和棉簽遞給她,讓她先消消毒。
方沅接過,一邊消毒,又想起自己的相機,急忙說:“我的相機……”
赫蘭坐在后座的另一側,抬眼瞥了她一下,沒說話,轉而打開相機包拿出相機檢查。他先擦干凈鏡頭,對著窗外試了試對焦,確認鏡頭沒受損,又點開相冊滑動,確認一切正常后,方沅才松了口氣。
赫蘭又滑動了一下,便準備關機,他的動作忽然頓住——
一張,關于他的照片。
赫蘭指尖無意識地滑動屏幕,正要按滅屏幕時,動作驟然凝滯。
一張照片撞入眼簾。
方沅幾乎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把相機奪了回來。
那張照片……
是在鞏留莫乎爾鎮的巴扎上,赫蘭的側臉。睫毛濃密的垂落,眉毛烏黑,鼻梁高挺,眼下布著些許皸燥自然的曬斑。背景里,綿延的雪山浸著清透天光,巴扎上的人群往來如織,喧囂仿佛被鏡頭濾去,只剩他周身一片靜穆。
方沅知道,他一定會覺得她是個很古怪的外地人。
方沅忽然不再敢看那雙眼睛。
她說:“把……儲存卡給我吧。”
赫蘭從口袋里掏出來,遞給她。
“謝謝。”
方沅低著頭,耳朵燙的她心煩意亂,她匆匆打開車門下車,又說了一遍謝謝,然后快去往回走。
混亂。
比剛剛困在泥沙下的車廂里還要混亂。
原來人心混亂才是真的混亂。
她討厭世俗,討厭麻木的**,討厭這世上一切的有利可圖,于是在看見那樣一雙不染俗語的眼神后,才會有些想要留住。可是,她卻讓那雙眼睛,看見了她心底的不純粹,仿佛自己是打亂神圣的那個人。
方沅對哥哥說:“我們快去草原吧。”
去到廣闊無垠的草原,讓心定下來,在巨大寬闊的星空下,在神圣自由又純潔的草原上,或許她就能夠不再這樣跌跌撞撞,混亂不堪,甚至企圖從一雙眼睛里尋找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