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殘雨孤燈
“玄鐵凝身墨色吞,鋒芒暗蓄隱乾坤。
揮毫可斷千鈞鐵,出竅戰驚萬里魂。
夜覆長庚藏冷烈,穹沉浩渺納孤痕。
星芒一斬開昏明,不負人間利器尊。”
瘋刀,封刀,哈哈,哈哈,哈哈哈,
快哉,且看瘋刀,如何封刀!
殘雨敲打青瓦的聲響,像是有人用鈍刀在反復切割著什么。
沈硯之將最后一塊松動的窗欞釘好時,指腹已被木刺扎出了血珠。他低頭吮了吮指尖的腥甜,抬眼望向窗外。暮色正濃,連綿的雨幕將整座江南小鎮罩在一片朦朧里,青石板路被沖刷得油亮,倒映著零星的燈籠光暈,像打翻了的硯臺里暈開的墨。
他在這里住了三年。三年前從北方逃難來的路上,他懷里揣著半塊被血浸透的玉佩,如今那玉佩被打磨得光滑溫潤,正貼在他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鎮上的人都叫他沈先生,知道他會幾筆字畫,偶爾幫人寫封家書或是描摹個扇面,換些柴米油鹽。沒人知道他原是京城沈家的二公子,更沒人知道沈家滿門被滅的那個雪夜,他是如何攥著父親最后塞給他的這半塊玉佩,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
“沈先生,還開著門嗎?”
門外傳來的聲音帶著些微的急促,混著雨聲撞在門板上。沈硯之擦了擦手上的木屑,起身去開門。
門口站著個穿靛藍短打的漢子,雨水順著他斗笠的邊緣往下淌,在腳邊積起一小灘水。他懷里緊緊抱著個用油布裹著的長條物件,看形狀像是把劍。
“王鏢頭?”沈硯之側身讓他進來,“這么大的雨,怎么還跑出來?”
被稱作王鏢頭的漢子抹了把臉,臉上溝壑里還沾著泥點:“沒法子,趟子手們在前面客棧等著,這趟鏢出了點岔子,得找個穩妥的地方先放放。”他說著把懷里的物件往桌上一放,油布解開,露出里面的東西——那不是劍,是一把刀。
刀身約莫三尺長,暗沉的鐵色,沒有尋常兵器的寒光,反而像是蒙著一層洗不去的銹。刀柄是烏木的,纏著幾道磨損的麻繩,看起來平平無奇,甚至有些寒酸。但當沈硯之的目光落在刀身上時,指尖突然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
他見過這把刀。或者說,見過和它極為相似的圖案。在父親書房那本被燒毀大半的古籍殘頁上,畫著一把刀,旁邊題著兩個字:“封刃”。古籍上說,此刀鑄于百年前,采極北玄鐵,淬以萬人血,內藏絕世刀法,然持刀者必為刀所控,終成嗜殺狂魔,故得名“封刃”,意為當封之利刃。
“這刀……”沈硯之的聲音有些干澀,“是從哪兒得來的?”
王鏢頭灌了口沈硯之遞來的熱茶,打了個哆嗦:“別提了,從西邊大漠接的鏢,說是要送到杭州府。可出了嘉峪關就不對勁,先是遇上三波劫道的,死了兩個弟兄,后來走到半路,連雇主都不見了。昨天夜里在破廟里歇腳,我親眼看見這刀自己顫了一下,像是有活物在里面似的。”他搓了搓胳膊,“邪門得很,沈先生你學問大,幫我看看這到底是個什么物件?”
沈硯之沒有伸手去碰那刀。他注意到刀身靠近刀柄的地方,刻著一個極淺的紋路,像是個扭曲的“殺”字,在昏暗的油燈下,那紋路仿佛在微微蠕動。
“我也說不好。”他移開目光,“王鏢頭要是覺得不妥,不如報官?”
“報官?”王鏢頭苦笑一聲,“這趟鏢本就見不得光。雇主給的價錢是尋常的十倍,只說要保密。現在人跑了,東西留下了,我這趟鏢算是砸了。可帶著這東西,總覺得心里發毛,剛才路過街口,好像有人跟著……”
他的話還沒說完,院墻外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是有人被重物砸中。緊接著是幾聲短促的慘叫,很快又被雨聲吞沒。
王鏢頭臉色驟變,猛地抄起桌上的刀:“是沖著這東西來的!”
沈硯之抓起墻角的一根扁擔,示意王鏢頭躲到內屋。他自己則吹熄了油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線,握緊了扁擔,貼在門后。
腳步聲踩著積水靠近,很輕,卻帶著一種讓人窒息的壓迫感。片刻后,門板“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道黑影閃了進來。
沈硯之屏住呼吸,在黑影轉身的瞬間,猛地揮起扁擔砸了過去。扁擔帶著風聲,卻被對方輕易地避開,只聽“咔嚓”一聲,扁擔砸在門框上,斷成了兩截。
黑影借著這一滯,已經欺到近前。沈硯之看清了對方的臉,那是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膚色蒼白得像紙,眼睛里卻燃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更讓他心驚的是,這人手里也握著一把刀,刀身狹長,泛著冷冽的藍芒。
“把刀交出來。”那人的聲音像是生銹的鐵片在摩擦。
沈硯之往后退了兩步,后背抵住了桌子。桌上的那把“封刃”似乎感應到了什么,開始微微震動,發出低沉的嗡鳴。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沈硯之沉聲道。他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只能拖延時間,希望王鏢頭能趁機跑出去報信。
那人卻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目光死死盯著桌上的刀,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找到了……終于找到了……”他一步步逼近,手里的藍芒長刀緩緩抬起,“百年了,‘封刃’終于要重見天日了……”
就在這時,內屋的門突然被撞開,王鏢頭舉著一把柴刀沖了出來:“狗賊!休傷沈先生!”
那人頭也不回,反手一刀揮出。藍芒閃過,王鏢頭的慘叫戛然而止。沈硯之眼睜睜看著王鏢頭捂著脖子倒下去,鮮血從他指縫里噴涌而出,染紅了地上的青磚。
憤怒和恐懼像兩條毒蛇,瞬間纏住了沈硯之的心臟。他猛地抓起桌上的“封刃”,刀柄入手冰涼,帶著一種奇異的吸力,仿佛要將他的血液都吸進刀身里。
“好……很好……”那人轉過身,看著沈硯之手里的刀,眼睛里的光芒更盛,“你握著它的樣子,真像當年的‘刀魔’……”
沈硯之只覺得一股無名火從心底竄起,握著刀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刀身的嗡鳴越來越響,像是有無數冤魂在里面嘶吼。他仿佛看到了沈家被滅門的那個雪夜,看到父親倒在血泊里,看到母親被烈火吞噬……
“殺了他……”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腦海里響起,像是從刀身里鉆出來的,“用我的刀,殺了所有傷害你的人……”
沈硯之的眼神開始變得迷茫,握著刀的手緩緩抬起,刀身的暗沉鐵色下,似乎有血光在流動。
那人臉上露出期待的神色,甚至主動往前湊了湊:“來……殺了我……成為新的‘刀魔’……”
就在刀鋒即將劃破空氣的瞬間,窗外突然傳來一聲清越的哨聲。那哨聲尖銳而急促,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沈硯之混沌的意識。他猛地清醒過來,看著自己握著刀的手,又看了看地上王鏢頭的尸體,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那人顯然也被哨聲驚動,臉色一變:“是‘聽雪樓’的人!”他看了一眼沈硯之,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刀,眼神復雜,“這把刀,終究是你的……我們還會再見的。”說完,他縱身一躍,破窗而出,幾個起落就消失在雨幕里。
沈硯之癱坐在地上,手里的“封刃”“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大口喘著氣,渾身都被冷汗濕透。剛才那一瞬間,他差點就成了那人嘴里的“刀魔”。
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戶,像是在催促著什么。沈硯之看著地上的尸體,又看了看那把靜靜躺在地上的刀,突然意識到,他平靜的三年,從這一刻起,徹底結束了。
他不知道“聽雪樓”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個自稱在找“封刃”的人是誰,但他知道,這把刀會帶來無窮的殺戮。就像古籍里說的,它是一把被詛咒的刀,而他,不小心成了被詛咒的人。
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人在低聲交談。沈硯之掙扎著站起來,將“封刃”撿起,重新用油布裹好,塞進懷里。他必須離開這里,在更多的人找來之前。
推開后門,外面是一條狹窄的巷子,雨水順著墻縫往下滴。沈硯之回頭看了一眼那間他住了三年的小屋,燈火已滅,只剩下無盡的黑暗。他深吸一口氣,轉身踏入雨幕,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沒。
他不知道,在他離開后不久,巷子口出現了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她撐著一把油紙傘,望著沈硯之消失的方向,眼神復雜。傘面上繡著一朵綻放的紅梅,在雨中顯得格外醒目。
而更遠處的客棧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正站在窗前,手里把玩著一枚銅錢。他看著窗外的雨,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意。“‘封刃’現世,這江湖,又要熱鬧了。”
雨,還在下。仿佛要洗去這世間所有的血腥,卻不知,血腥味早已浸透了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