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三年的春寒,比往年更料峭一些。汾水河面的薄冰遲遲未化,太原城頭的旌旗在冷風中獵獵作響。然而,唐國公府內的氣氛,卻是一日比一日灼熱。
楊軍來到太原已近一月。白日里,他在天策府整理輿圖、分析情報,將來自河東、關中、河北乃至隴西的零散消息,分門別類,標記在日益完善的大型沙盤和絹圖上。晚間,則常常與杜如晦、房玄齡等人商討至深夜,有時李世民也會加入,聽他們分析局勢,推演各方動向。他謹慎地運用著超越時代的見識,將“先知”糅合在合理的推測與扎實的情報分析中,提出的建議往往切中要害,令房、杜二人刮目相看,李世民對他的倚重也日漸加深。
這一日,天尚未亮,便有親兵來聽竹軒傳話:“楊先生,二公子請先生速至議事廳,有要事相商。”
楊軍心中一凜,知道必有重大變故。他匆匆穿戴整齊,趕至天策府核心區域的議事廳。廳內已是燈火通明,李世民居中而坐,面色沉肅,下手依次是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還有幾位天策府的重要將領,包括剛剛因功升為校尉的趙武。令人稍感意外的是,世子李建成的心腹、記室參軍事王珪也在座。
見到楊軍進來,李世民點頭示意他坐下,隨即開門見山:“諸位,剛接到長安和江都的密報。江都方面,陛下(隋煬帝)已下詔,任命父親為太原道安撫大使,兼領河東諸郡兵馬,這看似加恩,實則詔書中嚴令父親抽調太原精兵兩萬,即刻南下,赴江都‘護駕’。”
廳內頓時一靜,隨即響起低低的吸氣聲。抽調兩萬精兵南下?這幾乎是要掏空太原的防御力量!誰都知道,隋煬帝困守江都,已是惶惶不可終日,這道詔令,與其說是調兵護駕,不如說是猜忌李淵,欲削其根本。
“與此同時,”李世民的聲音冰冷,“長安的代王侑(隋煬帝之孫,留守西京)在陰世師、骨儀等輔政大臣慫恿下,亦下敕責問父親‘剿匪不力,坐視流賊坐大’,并暗示朝廷已懷疑父親有‘不臣之心’,要求父親即刻赴長安‘述職’。”
雙管齊下,步步緊逼!要么交出兵權,南下成為甕中之鱉;要么孤身赴長安,生死難料。這是朝廷(或者說,控制朝廷的勢力)對李淵的最后一著逼宮。
“父親連夜召裴監、劉司馬密議,至今未散。方才傳話過來,一個時辰后,在正堂召集所有五品以上屬官及核心幕僚,共議應對之策。”李世民目光掃過眾人,“我天策府需先統一見解,屆時方能有條陳上呈。諸位,何以教我?”
廳內沉默片刻。長孫無忌率先開口:“此乃朝廷猜忌已極,欲除唐公而后快。南下、赴長安,皆是死路。唯有……”他頓了頓,吐出兩個字,“不起。”
不起,便是抗命,便是公開決裂。
“不起,便是公然反叛。如今太原雖固,然北有劉武周虎視眈眈,勾結突厥;西有薛舉擁兵隴右,窺伺關中;南面河東諸郡,朝廷勢力猶存;東面竇建德、李密等勢大。此時若舉旗,四面皆敵,恐非良機。”王珪緩緩開口,他是李建成的代表,所言也代表了世子一系部分人的顧慮,擔心準備不足,倉促起事風險太大。
“王參軍所言不無道理。”房玄齡接過話頭,語氣平和但堅定,“然朝廷兩道詔令,已將我太原逼至墻角。若遵命,則自毀長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若抗命,便是公然決裂,朝廷必發兵討伐,四方宵小亦會趁火打劫。兩害相權,抗命雖險,尚有一線生機,且可爭得主動。遵命,則是十死無生。”
杜如晦言簡意賅:“當斷則斷。遲則生變。”
李世民看向楊軍:“楊兄,你精研天下形勢,以為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楊軍身上。這一個月來,這位新晉的楊先生以扎實的情報工作和屢有見地的分析贏得了尊重,但在此等關乎生死存亡的重大決策前,他的意見分量如何,眾人都在期待。
楊軍知道,這是自己真正進入決策核心層的關鍵時刻。他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開口:“二公子,諸位。楊某以為,起兵抗命,已非‘是否’之選,而是‘何時’、‘何地’、‘以何名義’之選。”
他走到廳中懸掛的大幅輿圖前,拿起竹鞭:“朝廷兩道詔令,看似兇狠,實則暴露其虛弱與慌亂。煬帝困守江都,政令不出宮門,所能倚仗者,無非驍果軍與江南糧賦,已無力北顧。長安代王年幼,陰世師、骨儀之輩,守戶之犬耳,所慮者不過是關中不亂,自身權位。他們忌憚唐公,故出此下策,企圖以朝廷大義名分相逼,實則外強中干。”
竹鞭點在太原:“我太原,表里山河,糧草可支一歲,兵馬數萬,民心歸附。此乃根基。”又移向北方,“劉武周,確為心腹之患,然其依附突厥,自身根基不穩,突厥始畢可汗貪利反復,未必愿為劉武周火中取栗,傾力南下。我可遣使厚賂突厥,許以財帛,暫穩其心,甚至可偽作恭順,爭取時間。”
竹鞭西移:“薛舉,悍勇而無大略,其子仁杲殘暴,內部不穩。隴右地瘠民貧,支撐大軍久戰不易。且其欲東進,首當其沖是長安朝廷,而非我太原。短期內,非我主要威脅。”
再移向東方和南方:“李密與王世充鏖戰洛陽,彼此消耗,無暇他顧。竇建德經營河北,與幽州羅藝、涿郡殘部糾纏。河東諸郡,朝廷兵力分散,守將多庸碌,且臨近太原,人心向背,未可知也。”
最后,竹鞭重重落在長安:“而關中,西隋都城所在,府庫充實,然兵力空虛,代王與陰世師等人不得人心,關中豪強多有怨望。更兼……今年關中大饑,流民遍地,民心思變!”
他放下竹鞭,轉向李世民和眾人:“故楊某愚見,當務之急,絕非坐困太原,爭論起兵與否。而是應立即確定:以‘尊隋’、‘安民’、‘清君側’為旗號,公開抗命,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西渡黃河,直取關中,定鼎長安!只要拿下長安,擁立代王(或另立隋室宗室),便占了大義名分,可號令四方。屆時,據潼關以御東方,撫隴右以穩西陲,輸巴蜀之粟以充糧秣,握關中形勝之地,進可攻,退可守,大勢可定!至于劉武周、突厥之患,只需在我西進期間,留偏師固守險要,兼以財帛外交羈縻,當可無虞。待關中一定,再回頭解決北疆,易如反掌。”
這一番長篇大論,將天下大勢、各方利弊、進軍方略、政治旗號闡述得清清楚楚。核心就是:立刻起兵,名正言順,快速西進,奪取關中!這正是歷史上李淵集團成功的關鍵戰略,此刻被楊軍提前清晰地勾勒出來。
廳內一片寂靜,眾人都在消化這番言論。李世民眼中異彩連連,顯然極為贊同。房玄齡、杜如晦對視一眼,微微頷首。長孫無忌面露興奮。王珪則陷入沉思,似在權衡。
“速取關中……”李世民喃喃重復,猛地一拍案幾,“楊兄之言,深得我心!玄齡、如晦,你二人以為如何?”
房玄齡道:“楊先生分析透徹,直取關中,確是上策。唯有兩個關節:一是如何安撫或穩住突厥與劉武周,確保我軍西進后路基本安全;二是如何能快速突破河東朝廷軍防線,渡河入關中。此二者,需有詳實方案。”
杜如晦道:“突厥貪利,可許以金帛、甚至空頭爵位,換取其不插手,或至少暫緩南下。劉武周志大才疏,見利忘義,亦可嘗試離間其與突厥,或誘其攻取他處。至于進軍路線與渡河,需立即著手制定詳細計劃,偵察水文、敵情,籌備舟楫。”
“好!”李世民霍然起身,目光炯炯,“我這就去見父親,陳說利害,力主即刻起兵,西圖關中!玄齡、如晦、無忌,你們隨我同去。王參軍,也請將天策府之議,轉呈世子。楊兄,”他看向楊軍,“你也一起來。此策既由你首倡,便由你向父親詳細闡述!”
楊軍心中一振,知道機會來了,肅然拱手:“遵命!”
一個時辰后,唐國公府正堂,氣氛凝重肅穆。李淵端坐主位,面帶憂色。左手邊是以裴寂、劉文靜為首的心腹文臣,右手邊是以李建成、李世民為首的子弟及重要將領。楊軍作為天策府幕僚,敬陪末座,但在李世民示意下,他有發言的資格。
李淵先將朝廷兩道詔令的內容及當前困境說了一遍,堂內頓時議論紛紛,有激憤主張立刻抗命的,也有憂慮主張暫且隱忍、虛與委蛇的,莫衷一是。
待眾人稍靜,李世民起身,先向李淵行禮,然后朗聲道:“父親,諸位。朝廷無道,猜忌忠良,已至如此地步。南下、赴長安,皆是絕路。為今之計,唯有順天應人,起兵靖難,以安社稷,以救黎民!”
他頓了一下,將楊軍提出的戰略分析,結合自己的理解,清晰有力地陳述出來,最后道:“故此,兒臣與天策府諸僚屬一致認為,當立刻宣布抗命,以‘尊隋室、安天下、清君側’為號,揮師西進,直取關中,據形勝之地,定不世之基!此乃生死存亡之機,稍縱即逝,望父親明斷!”
李世民陳述完畢,堂內又是一陣騷動。李淵撫須沉思,目光深邃。裴寂緩緩開口:“二郎此議,氣魄宏大。然關中雖虛,潼關天險,河東諸郡亦有朝廷兵馬,西進之路,豈是坦途?更遑論北邊劉武周與突厥,若趁機襲我后方,奈何?”
劉文靜則道:“裴監所慮固然在理,然坐以待斃,更為不智。西進雖有險阻,但目標明確,一旦成功,全局皆活。至于北邊,誠如二郎所言,可遣使交好突厥,許以厚利,暫穩其心。劉武周匹夫之勇,見利忘義,未嘗不可用計緩之。”
李建成也開口道:“二弟之策,不失為一條出路。然起兵之事,千頭萬緒,糧草、軍械、民心、后方安排,皆需妥善。若倉促而行,恐有疏漏。是否可先虛與委蛇,拖延時日,待準備更為充分?”
雙方各有支持者,爭論漸起。
這時,李世民向楊軍使了個眼色。
楊軍深吸一口氣,起身向李淵及眾人行禮:“唐公,諸位大人。小子楊軍,冒昧陳言。”
眾人的目光聚焦在這個近來頗受李世民看重,但資歷尚淺的年輕人身上。
“方才二公子與諸位大人所言,已涵蓋大體。小子僅補充三點細節,或可釋部分疑慮。”楊軍聲音平穩,盡量讓自己顯得謙遜而務實,“其一,關于西進路線與渡河。小子近日整理河東輿圖情報,發現自太原西進,可選龍門渡或蒲津渡。龍門水急,但守備相對薄弱;蒲津渡平緩,然對岸潼關守軍較強。然據最新情報,鎮守河東的隋將屈突通,主力集結于霍邑一帶,意在防我南下或東進,對西渡黃河防備并非最重。我可聲東擊西,以偏師佯動,吸引屈突通注意,主力快速隱秘西移,選擇守備薄弱處渡河。渡河器材,可即日密令征集民船、制作羊皮筏、木罌(一種簡易浮具),分散準備,戰時集中使用。”
“其二,關于安撫突厥。突厥始畢可汗之弟,叱吉設(設是突厥官名)貪婪尤甚,且與始畢有隙。我可遣能言善辯之士,攜重金,秘密結交叱吉設,許以事成后更大好處,由其影響始畢,或至少令其內部意見不一,拖延其決策。同時,公開遣使致始畢,言辭恭順,進獻方物,表示我乃尊隋討逆,無意與突厥為敵,并暗示若其助我,將來財帛女子,十倍奉上。雙管齊下,至少可為我爭取兩到三個月時間,此時間足夠我軍入關中。”
“其三,關于劉武周。劉武周麾下大將宋金剛,并非其死忠,且有勇略,劉武周用之亦防之。我可散布謠言,稱宋金剛欲自立,或密遣人接觸宋金剛,許以高官厚祿,縱其不成,亦足以令劉武周疑神疑鬼,不敢傾巢南下攻我。同時,我會同房、杜二位先生,已擬定數條險要防線加固計劃,留數千精兵,倚仗地利,足以遲滯劉武周大軍月余。”
這三點,都是具體操作層面的建議,涉及情報、外交、間諜、工事,細致可行,恰恰彌補了宏大戰略之下的執行空白。尤其是對突厥內部派系的了解和對劉武周部將的分析,顯示出極為深入的情報工作功底,令在座許多人動容。
李淵眼中精光一閃,看向楊軍的目光多了幾分真正意義上的重視。裴寂捻須不語,似在斟酌。劉文靜則點頭表示贊賞。李建成也多看了楊軍幾眼。
“楊先生年紀輕輕,思慮竟如此周詳。”李淵終于開口,語氣和緩了許多,“這些細務,頗為緊要。世民,你天策府能在短時間內有此等準備,甚好。”
李世民趁熱打鐵:“父親,時機緊迫,不能再猶豫了!請父親速作決斷!”
李淵沉默片刻,目光緩緩掃過堂內眾人。裴寂、劉文靜、李建成、李世民……最后,他的眼神變得堅定。
“朝廷不仁,逼人太甚。我為天下計,為百姓計,不能再坐視江山崩壞,生靈涂炭。”李淵的聲音沉穩有力,傳遍整個大堂,“傳我命令:第一,即日起,太原全城戒嚴,許進不許出,封鎖消息。第二,以‘奉詔討逆,清君側,安社稷’為名,拒絕南下及赴長安之命,檄文即日擬定。第三,秘密集結兵馬,籌備糧草軍械,制作渡河器具,詳定西進方略。第四,遣使北上,按方才所議,交好突厥,穩住劉武周。第五,成立前軍元帥府,以世民為元帥,統兵先行,為我大軍開辟西進之路!建成統籌后勤,保障糧秣供應。其余諸將各司其職,不得有誤!”
“謹遵國公(父親)之命!”堂內眾人齊聲應諾,聲震屋瓦。一股昂揚而緊張的氣氛彌漫開來。
決定天下命運的車輪,在太原城內,正式啟動。
會議散去,眾人各懷心事,匆匆離去執行命令。楊軍隨著李世民走出正堂,春寒依舊,但他的心卻是一片火熱。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歷史的洪流將因他的參與,或許會激蕩起些許不同的浪花,但大勢的方向,已被他用力推了一把。
“楊兄,”李世民走到他身邊,低聲道,“前軍元帥府即刻組建,你為我行軍記室參軍,參贊軍機,隨我先行。三日后,大軍誓師出發!”
“楊某領命!”楊軍肅然應道。
回到聽竹軒,楊軍開始收拾行裝。他知道,安逸的太原生活結束了,血與火的征程就在眼前。他將那些重要的地圖、筆記、還有原主留下的急救包和幾樣“特殊”物品仔細打包。正忙碌間,院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薛仁貴一身嶄新的皮甲,腰佩橫刀,站在門口,抱拳道:“楊先生!趙校尉已傳令,我編入前軍斥候隊,明日隨先鋒出發!特來向先生辭行!”
看著他年輕而堅毅的面龐,楊軍心中感慨,走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薛兄弟,戰場上刀箭無眼,務必小心。記住,勇猛之余,更需機警。你的前程,當在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而非逞一時血氣之勇。活著,才能立更多功勞!”
薛仁貴重重點頭:“先生教誨,薛禮銘記在心!先生也要保重!薛禮在前方,定為先生與二公子探明道路,掃清障礙!”
望著薛仁貴大步離去、融入暮色的背影,楊軍知道,屬于這個時代的豪杰們,都已開始登上舞臺。而他,這個來自未來的靈魂,將如何在這舞臺上,書寫屬于自己的篇章?
三日后,誓師祭旗,大軍西向。
亂世,進入了最激烈的章節。而楊軍的故事,也翻開了嶄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