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上值即將結束,張學士隨手翻了翻桌上的月歷,才注意到已經是月底了。
再掐指一算,不由莞爾:“你們幾個有福氣啊。”
她說話的時候,看向的是公孫照幾人。
幾人聽得面露不解。
公孫照神色疑惑:“學士何出此言?”
四位學士當中一向存在感不高的男學士——錢學士冒了頭:“噢,又到發迎新禮的時候了。”
迎新禮?
公孫照聽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羊孝升與花巖也是如此。
相較之下,云寬顯然諳熟這些官場習慣,當下溫聲同她們解釋:“新近入職三省和含章殿、且不超過六品的官員,第二個月的月初都能得到一份迎新禮。”
“為示皇朝禮遇賢才,每個月的迎新禮,都是由政事堂的宰相們輪流準備的。”
“當然,實際上這筆錢是由戶部支出,相公們只是擔了一個名頭。”
“但是某些手頭闊綽的相公,也會在朝廷給予的規格之外,自行加以饋贈……”
公孫照聽明白了。
再回想起方才張學士說自己幾人有福氣,便知道給她們發迎新禮的,是某位手頭闊綽的相公。
張學士姑且就是那么一提,作為正經的含章殿學士,這點敏感度她還是有的。
說一句新入職的人有福氣不算什么,但要是針砭起政事堂的宰相們手頭松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是她的話無疑引起了公孫照幾人的八卦熱情。
等下了值,幾人聚在一起吃飯,不免談起此事。
羊孝升問云寬:“政事堂里,哪幾位相公給的迎新禮更豐盛?”
云寬倒真是知道迎新禮,但是后一個,就知之甚少了。
品階差得太多,她缺乏了解的土壤。
云寬不知道,但是陳尚功知道。
而有八卦的地方,就一定有陳尚功。
她哼了一聲,先在旁邊輕蔑地瞟了她們一眼:“真是鄉巴佬,什么都不知道!”
沒有任何人因她的話而產生情緒起伏。
正五品尚儀。
鄭國公的長孫女。
還是陳貴人的親侄女。
說我幾句怎么了?
公孫照還主動起身,替陳尚功拉開了一把座椅:“鄉下人上不了高腳盤,叫尚功見笑了。”
又一臉期待,夾雜著隱隱的懷疑,給明顯瓜田刺撓的陳尚功遞了個癢癢撓:“莫非,尚功居然知道其中原委?”
陳尚功被撓到了癢處,臉上不由得流露出老貓找到了烤火堆的愜意感來。
她旁若無人地坐了下去:“算你們走運,這回的迎新禮,是門下省的姜相公在操持!”
羊孝升學著公孫照的姿態,臉上帶著鄉下人的迷惘,給陳尚功點了個火堆:“姜相公?我聽說,高皇帝所置的某家開國公府,便以‘姜’為姓?”
陳尚功很欣慰地換了個火堆來烤:“算你有些見識。”
又告訴她們:“好叫爾等知道,姜相公正是當代的越國公。”
公孫照幾人默契地倒抽一口冷氣!
陳尚功慵懶地在火堆前伸了伸腳。
花巖一臉欽佩地看著她:“陳尚功,您知道的好多!”
又忍不住說:“也對,畢竟您是鄭國公府出身,跟我們這些人,堪稱是天壤之別!”
“要說闊綽,政事堂里六位相公,頭一位就是姜相公!”
陳尚功被拍舒服了,當下美美地打開了話匣子:“越國公府,高皇帝所置,綿延至今,底蘊深厚。”
“姜相公是老越國公的獨女,繼承了偌大的越國公府,腰桿子當然硬了。”
又說:“姜相公雅望非常,愛惜人才,禮賢下士,世所共知。”
公孫照幾人不免面帶敬佩地感慨幾句。
而后又問:“姜相公之后呢?”
“那就是韋相公了。”
陳尚功問她們:“你們總知道韋相公的母親是誰吧?”
公孫照幾人都說:“當然。”
韋元顯的鼎鼎大名,誰沒有聽聞過?
陳尚功便點點頭:“韋相公是文襄公的獨子,后來又被陛下收養于宮中,視若己出。”
又告訴她們:“陛下的視若己出,那就是真正的視若己出。”
“韋相公在內廷時,領的是親王的俸祿,后來離宮,陛下也同樣按照親王開府的二十萬兩份例下賜。”
想了想,又補了句:“我雖沒見過韋相公的父親,但也有所聽聞,當年白家嫁郎與文襄公,陪嫁之豐厚,震動天都。韋相公又是獨子,當然也歸他所有了。”
公孫照幾人一臉鄉下人聽了大八卦的震動:“原來如此!”
陳尚功被她們震舒服了,當下美美地繼續道:“再之后就是崔相公了……”
說著,她看了公孫照一眼:“也就是公孫女史三姐的公公,畢竟崔家也是名門嘛。”
公孫照了然地“哦”了一聲。
陳尚功又說剩下的三位相公:“再之后,就是門下省的陶相公。”
對于陶相公,她倒是很能理解:“陶相公跟前邊幾位不一樣,她是寒門出身,沒有家族扶持,日子過得清苦,前幾年才剛購置府宅,倒是對于年輕人的扶持和看重,可與姜相公比肩。”
這么說著,陳尚功自己先自點了點頭:“難怪陛下叫姜相公和陶相公一起主持門下省呢。”
最后剩下的兩位,陳尚功意興闌珊:“尚書省里邊,孫、鄭兩位相公的錢,都是穿在肋骨條上的,一個都別想往外拿。”
“鄭相公相對還好那么一丁點,孫相公人贈雅號三不相公——從不請客,從不送禮,從不借錢給人!”
她覺得很驚奇:“不是做了相公之后才這樣,他一直就這樣!”
大概是覺得太奇葩了,陳尚功甚至于忘記了她跟著幾人還不算很熟,悄悄地跟她們蛐蛐了一句:“別跟這種從底層爬上來的老男人共事,太可怕了!”
陳尚功說:“鄭相公是刀筆吏出身,做事嚴酷,孫相公么,他原本不姓孫,他是贅婿!”
幾個人同時吃了一驚!
陳尚功自覺說得有點多了,心下再一動,扭頭去看公孫照,臉上的神色不禁有些微妙:“孫相公也就罷了,鄭相公……公孫女史多半是熟知的吧。”
公孫照微微一笑,沒有言語。
陳尚功目光里邊帶了點感慨,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起身離開。
羊孝升與花巖心知這位鄭相公只怕與公孫女史有些牽扯,只是觀陳尚功神色,當下便只做不知,沒有表露出來。
等就此散了,云寬悄悄地告訴她們:“以后在公孫女史面前,盡量少提鄭相公。”
羊孝升與花巖對視一眼,同樣疑惑地看了過去。
云寬見左右無人,這才悄聲告訴她們:“當年,趙庶人之亂的起始,就是鄭相公當朝首告趙庶人謀大逆——那時候他還不是相公。”
羊孝升與花巖心下凜然,再三謝過了她。
云寬雖與她們官階齊平,但畢竟早在天都,對這些過往知之甚深:“趙庶人案是天子的逆鱗,朝中無人膽敢提及,你們自己心里邊有個底,千千萬萬不要沾染。”
公孫家昔年何等煊赫?
太宗功臣第一,又出了當朝首相,一朝凋零至此,更何況是旁的沒有根基的小人物!
羊孝升與花巖知道此事要緊,當下鄭重其事地應了。
……
尚書省里的那位鄭相公,公孫照當然是知道的。
沒上京之前她就知道。
上京前夕,長兄公孫濛專程講了。
等到了天都,公孫三姐又同她講了一次。
尚書右仆射鄭神福。
這是個很危險的名字。
當年,正是此人揭開了趙庶人案的序幕。
在那之后,趙庶人被廢黜,公孫家、曹家等數十家因此傾覆,朝野震驚。
來到含章殿之后,兩人也不免見過幾回。
鄭相公沒有分一個眼神給她。
公孫照當然也不會去做多余的事情。
至于二人心里邊對對方究竟作何觀想……
那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
會發迎新禮的第二個月月初還沒來,圣上臨時起意,在這個月的月底舉辦的宮宴卻先一步到了。
衛學士體諒新人,專程叫了公孫照過去:“等到那日,你們四個也去,既是見見人,也好長長見識。”
公孫照幾人是正經的女官,并非宮人,只是身在內廷,近水樓臺先得月,也是有機會參與其中的。
即便不能列席,去看個熱鬧,總也是好的。
公孫照初入宮廷,也覺這事兒新鮮,回去跟其余幾人講了,她們果然也頗為意動。
云寬是天都老人,識見比她們多,這會兒就說:“這回既非節令,也不是家宴,人數想必不會很多。”
等到第二日,名單過來,幾人見了一瞧,果然如此。
江王、南平公主、清河公主這幾位皇嗣必然是在的,還有各府的皇孫、外孫列席。
此外就是宗室和勛貴,朝中瞧得見名字的,就是中書省的韋相公和門下省的姜相公。
羊孝升對此心知肚明:“其實沒有朝臣,韋相公能來,是因為他是天子的半個兒子,另一位,來的不是姜相公,而是越國公。”
公孫照幾人深以為然。
她們都是頭一次有資格參與這等宮宴,心里邊不是不興奮的。
公孫照再一側臉,忽見花巖臉上有些忐忑,心里邊不由得微微一動。
等都散了,才悄悄地問她:“可是有什么為難之處?”
花巖有些臉紅:“公孫姐姐,是不是不能穿官服去啊?”
她赧然道:“我倒是有幾件還算體面的衣服,但是去參加宮宴,恐怕……”
公孫照明白她的難處。
公孫照自己背靠公孫家,破船還有三千釘。
羊孝升出身低階官宦人家,背景并不顯赫。
但是因為幼年便有才名,所以得到了高門青睞,娶的夫婿頗有些助益,故而不必為外物擔憂。
而云寬有了些年紀,也有成算,不會為錢貨發愁。
只有花巖年紀尚小,出身平平,會為此苦惱。
花巖自己倒是也不遮掩:“我這回上京,我娘給了我整整一千兩銀子,路上倒是沒怎么花,但是到了天都之后,花銷就多了起來。”
她不是揮霍無度的人,只是身在天下第一大都城,又頂著十七歲新科進士的名頭,她是不能過得過分寒酸的。
置辦些衣衫書本,筆墨紙硯,更不必說人情往來了。
花巖與公孫照交了七分心,這時候也不瞞她:“先前吏部銓選,我一次給了五百兩,現下真是所剩無幾,囊中羞澀了。”
公孫照微微吃了一驚:“五百兩?!”
她并不是覺得這個數字很高。
而是因為花巖事先說過,她上京的時候只帶了一千兩。
從上京沿途,到天都備考,最后到金榜題名,她能剩下多少?
最后吏部銓選,居然舍得一口氣丟進去五百兩!
花巖心下微覺無奈,倒是不曾后悔:“公孫姐姐,說來不怕你笑話,我也知道,依照我的年紀和名次,多半是可以進含章殿的,只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她說:“我花這五百兩,不是想買進含章殿,只是買他們不要壞我的事,但求心安。”
這種事情,莫如是不怕的。
有莫刺史和何尚書的面子在,即便不去打點,吏部的人也不會為難她。
且就算此事不成,她也有別的光明大道。
但是花巖害怕。
她唯一的倚仗就是十七歲的新科進士,過了這個村,誰知道有沒有下個店?
她不稀罕五百兩,即便那五百兩對她來說很多很多。
她要萬無一失。
公孫照不無驚愕地看著這個比自己小了幾個月的小娘子。
她像花一樣的嬌美,又像巖石一樣的頑強。
誰比誰強呢。
公孫照握著她的手:“我倒是有幾件沒穿過的衣裳,你不嫌棄,我帶出宮去,叫人照著你的尺寸改了。”
花巖感受到了她的體貼入微。
沒穿過,就是宮里邊沒人見過。
帶出去改,宮里人也就不會知道這件事情了。
花巖沒有打腫臉充胖子,當下鄭重地行禮謝她:“算是我借姐姐的,以后我手頭寬綽了,再還給姐姐。”
公孫照也沒說“不必”,當下笑著應了聲:“好。”
因兩人已經算是相熟,不免私下問她:“難道沒有人提過你的親事?”
花巖才十七歲,容貌又很出挑,沒有人來提親,這才奇怪。
花巖輕嘆口氣:“其實是有的,家世也很不錯——姐姐該知道潁川侯府吧?”
公孫照當然知道:“潁川侯府,是高皇帝所置的開國侯府之一。”
花巖壓低了聲音:“先前,他們府上的世子夫人專程見過我,倒是表露過態度,說世子的胞弟曾三郎比我大兩歲,十九歲。”
“只是他們希望我嫁給曾三郎,而不是我娶他。”
她有些心煩意亂:“我娘含辛茹苦地栽培我,我十余年寒窗苦讀,難道就是為了去別人家仰人鼻息?我才不!”
又皺著眉頭說:“且那位世子夫人的神態很倨傲,我不喜歡。”
這話說完,公孫照還沒有想到,花巖倒是先意識到了:“姐姐,我不是為了討你的喜歡才說那位世子夫人壞話的,而是當時見過,的確覺得她不好相處。”
公孫照一時訝然:“什么?”
花巖也有些稀奇:“姐姐難道不知道?”
再看她神色,明白她是真的茫然,當下輕輕說:“潁川侯府的世子夫人姓鄭,她是尚書省鄭相公的女兒。”
公孫照臉上微露訝然,旋即失笑:“是嗎,原來鄭相公的女兒嫁去了潁川侯府?”
“是啊。”花巖說:“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
她又嘆了口氣:“姐姐,你也明白,我是沒什么背景的,進了天都,兩眼一抹黑,哪里敢隨便得罪人?”
當日見了,那位年輕的鄭氏夫人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手腕上的肌膚同那只羊脂玉鐲一般瑩潤。
先用目光從上到下掃了她一遍,這才叫人請她落座。
花巖當時便覺得很不舒服,只是沒有表露出來罷了。
潁川侯府,再加上一個世子夫人的身份,足夠叫她低頭了。
鄭氏夫人嘴上說的倒是很客氣:“真是少年英才啊,才十七歲,就金榜題名了。”
一扭頭,跟陪房說:“都說女兒像父親,兒子像母親,以后生了兒子,肯定也聰明!”
而后才跟花巖提起來,說世子有個一母同胞的弟弟,比她大兩歲。
花巖心里并不情愿,只是不敢貿然地撕破臉,當下推說母親不在身邊,不敢私自做主,暫且推諉過去了。
再之后潁川侯府打發人來請,便說是在預備進含章殿當差的事情,那邊兒大抵也明白她的意思,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我之后專程打聽過,才知道世子夫人姓鄭,是尚書省鄭相公的愛女……”
花巖笑的有些自嘲:“人家這樣的出身,難怪不把我放在眼里。”
公孫照思忖著曾三郎的年紀,卻問她:“這位鄭氏夫人約莫多大年紀?”
花巖不意她會這么問,倒是一怔,略微回想之后,試探著道:“約莫十八、九歲?總不會超過二十一歲。”
公孫照臉上忽然間浮現出一抹笑:“鄭相公年近六旬——這位世子夫人是鄭家嫡出?”
花巖既打聽過,自然是打聽了個清楚明白:“雖然不是嫡出,但也相差無幾了。”
她告訴公孫照:“鄭相公府上,有尤、金二位夫人。”
“尤氏夫人是鄭相公的結發妻子,金氏夫人是鄭相公的妾侍,只是因為鄭相公寵愛金氏,內外給他臉面,抬高了金氏的身份,也稱呼金氏一聲夫人。”
公孫照明白了:“那位世子夫人,是金氏夫人生的。”
花巖頷首道:“不錯。”
公孫照臉上笑容愈發深了:“她嫁得真不錯啊。”
花巖附和了一聲:“是啊,世子今年二十四歲,便做了從六品金吾衛長史。”
潁川侯府,高皇帝所置的開國侯府,世襲罔替。
又是世子夫人。
公孫照臉上在笑,心里也在笑。
因為鄭相公的這位愛女,的確嫁得很不錯。
鄭相公跟金氏夫人都很欣慰吧。
那尤氏夫人呢?
她的年紀應該與鄭相公相當。
她的兒女嫁娶,應該在鄭相公還未發跡的時候。
她的女兒也有做侯門宗婦的運氣嗎?
鄭相公和金氏夫人的愛女嫁得這么好,尤氏夫人也跟他們一樣的欣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