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長齡怔怔地抬頭,那雙平日里只裝得下天地鬼神的眼睛,現(xiàn)在里面倒映著她的影子。
青善第一次感受到被人仰視的滋味,內(nèi)心里那一點古怪的滿足欲意外得到了充實,她琢磨了會兒,想出個詞來概括——是她的被需要感。
但總覺得對一個此前壓根不認識的人來索取心理安慰……她皺了皺眉,強迫自己把這個剛剛發(fā)芽的念頭摁回土里去。嗯,實在是不對。
看緣長齡跟呆住了一樣,青善更是開始尋思剛剛說的話是不是有什么讓人誤會的地方。
或者是,態(tài)度太冷淡了,倒給了他一種在施舍剩飯的錯覺?
還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對面輕輕回握了下手,松開得很快,語氣也悶悶的,像是鼻子被堵住:“謝了。”
說是這么說,但緣長齡依舊像憋著股勁,努力與青善并著走。
他往前用力一擠,后面跟著她的人自然得重新排列站好,其中,跌倒的也不在少數(shù)。
青善瞄了一眼,想必是淘汰了一小部分人,接下來還能跟上他們二人腳程的,兩只手也能數(shù)得過來。
但她其實已經(jīng)有些氣力不支,一邊用“分心”之法在腦海中繪制陣圖,找到符文間相連的頭與尾,還要再勻出一部分力氣往上走,實在太費神費力。
據(jù)她觀察,這小公子雖然嘴上未說,可不論舉動,還是態(tài)度,都是個不甘落于人后的性子。
青善倒也不急著爭這一時高低,于是自認為友好地提醒說:“你也看到了,離終點還差兩個半左右石墩子的距離,如果現(xiàn)在用剛剛的輕功反超上去……”
話還沒說完,緣長齡就打斷道:“勝之不武的道理,本公子又不是一點都不懂。”
青善覺得莫名其妙,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著他的側(cè)臉:“誰說你勝之不武?輕功不是你自己的本事,還是內(nèi)力不是你自己練的了?”
她確定自己沒說什么過分的話,偏偏緣長齡繃緊了一下后背,跟個刺猬似的,豎起了全身的刺。但只有一瞬間,很快恢復(fù)了原樣。
他扭過頭,與青善的表情正對上。四目相對,確認她說的是真心話后,又不自在地移開,顯示出幾分拘束的味道。
“宗門想考校的根本不是個人修為實力,我不相信你不知道。”
青善“嗯”了一聲,流云宗要真想弄這一出,何必拿這一群連修煉門檻都沒摸著的孩童作筏子。已經(jīng)在外門學過幾年,但沒參加內(nèi)門考核的弟子難道還不夠多?
而他明顯有能力通過真正的外門比試,根本不需要等這么一個被命運眷顧,和他們一起參加考核的機會。
如果說他曾經(jīng)不被允許出門,那身為人子,會一點都不了解自己的親生父母嗎?
只要他想,哪怕血親們曾經(jīng)的確對他管教太過,最終也會縱容他。緣夫人的溺愛,只是對外借口而已。
畢竟,身為大勢力的少主,身份具有天然優(yōu)勢,能在門派里結(jié)識些出身寒門,年輕有為的修士,從金錢和情感兩個層面雙管齊下進行籠絡(luò)。
收攏天才弟子成為族中門客,只要找到一個,那都是賺了。
而青善這幫人,明顯很符合他要招攬的范圍。
先是用珍貴無比的靈符廣撒網(wǎng)收買人心;再證明他即使是身子骨弱,至少也能有迅速逃跑不會添亂的能力;最后一步也就是通過考核之后,花點時間觀察各人資質(zhì)實力……可惜中途殺出青善這么一匹打亂了他計劃的野馬。
天下間出身名門的小姐公子長什么樣,是何品性,青善一概不知,唯一見識過的就是滄朝聞那張據(jù)說是萬年不變的冰塊臉。
雖然該冰塊動不動就蹙眉,連帶著纖密的睫毛都在顫動,看上去頗具心事。
青善好幾次觀察他的表情,總感覺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無法自拔,最后下船前倒是突然茅塞頓開了,看著她的目光……
恕她直言,像是在說“下次見面我請你吃飯,只不過如果你不爭氣,咱們就很難再見”。
一想到他那副樣子,青善雖然燃起了動力,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堅持,建立在別人過多的期望之上。
就好像如果她有一日真的做到了別人所不能望而項背的高度,得到的不是贊譽和羨慕。
而是一些“看吧,我早說她一介凡人,能成功還不是全靠背后有強大的助力、師兄的支持”這種,擾得人心煩氣躁的竊竊私語。
就算她借勢,能達成目的,借到了也算她的本事。但不能把她付出的努力,都用這么無所謂的一句話給打發(fā)。
每當想到這種可能性,她就有后退的沖動,又強迫自己忍住。以至于看到同樣出身高貴,但性子與他截然不同的緣長齡,總?cè)滩蛔《帱c心眼,去想他放著捷徑不走,廢這牛勁的意義是什么。
險些吃虧后方能夠成長,在她還未之前得到她想要的之前,青善想做到足夠謹慎。
幸好她還有個能夠思考的腦子。比如現(xiàn)在,他們走完‘壁斜白’的最后一步,等到雙方都調(diào)整完呼吸后,緣長齡才問道:“你出身并不非凡?”
看吧,果然是這樣。
“父母雙亡,被舅母養(yǎng)大的農(nóng)女而已。”
緣長齡的語氣多了點不甘心:“那你是曾經(jīng)對陣法有過研究,還是對八卦五行很感興趣?”
“識字,讀過幾本書,上過幾個月的學,最擅長的還是種田做飯,縫補衣服。”
緣長齡被這個回答定在原地。
青善低頭,盯著手上因為干活留下的繭,彎了下嘴角:“你就當是我天賦異稟吧,如何,要招攬我嗎?”
“……如果你愿意的話。”他語氣復(fù)雜,直到青善沒忍住笑出了聲,才發(fā)現(xiàn)不僅被揶揄了,還把他來此的需求徹底擺在明面上,證實了眼前這個女孩的猜想。
緣長齡一下子漲紅了臉:“你故意趁我腦子一時沒轉(zhuǎn)過來,套我的話呢?”
“生氣啦?”青善反問,剛不是調(diào)整完氣息了嗎,連‘本公子’的前綴都不加了,看起來是真氣急了。
只是多加了幾分羞惱,看上去就一點都沒有威懾力。
緣長齡咬緊牙關(guān),在心里發(fā)誓,等她再找他搭話,就算眼前的少女再舌燦蓮花,他也不會理她了!
他還沒等到這個機會,反而感覺站的位置太高,一陣陣涼風吹過來,幾滴雨打到發(fā)梢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