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龍錫的進講,自此成為了端本宮每旬固定的日程。這位翰林講官治學嚴謹,授課時引經據典,一絲不茍,對朱由檢(朱建)這個學生的要求也頗為嚴格。
朱由檢樂見于此。他像一個最勤奮的學生,認真完成錢龍錫布置的課業,字跡工整,釋義準確。在課堂上,他依舊維持著“勤學好問”的形象,提出的問題大多圍繞經義本身,偶有觸及現實,也控制在“引古證今”的范疇內,分寸拿捏得極好。
錢龍錫對這位學生是滿意的,甚至可說是驚喜。信王天資聰穎,記憶超群,更難得的是沉靜專注,毫無尋常宗室子弟的驕縱之氣。他仿佛看到了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內心生出幾分真正為人師表的責任感。
這一日,講授的內容是《孟子·梁惠王上》。當講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時,錢龍錫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沉痛,顯然聯想到了如今大明治下某些觸目驚心的現實。
朱由檢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情緒的變化。他沒有立刻發言,而是等到錢龍錫講解完畢,例行詢問時,才抬起眼,目光中帶著一種純然的困惑(至少表面如此),輕聲問道:
“先生,孟子此言,振聾發聵。小子讀史,見前朝衰亡,多因上下隔絕,民不聊生。若為君者能常懷此心,體察民瘼,是否便能避免重蹈覆轍?然則,深居九重,如何能真正知曉民間之疾苦?僅靠州縣奏報,恐難免有欺瞞壅塞之弊?!?/p>
他的問題,看似在探討孟子的思想,實則將話題引向了更深層的地方——信息渠道的真實性與局限性,以及統治者如何突破信息壁壘。
錢龍錫聞言,神情肅然。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信王此問,已隱隱觸及了帝國治理的核心難題之一。
“殿下能思及此,實乃社稷之福。”錢龍錫緩緩開口,語氣比平日更為鄭重,“州縣奏報,固有欺瞞之可能,然亦是了解民情之重要途徑。關鍵在于君主需明辨是非,善用耳目。古之明君,或微服私訪,或遣使暗查,或鼓勵言路,廣開納諫之門。譬如……”他列舉了幾個歷史上的例子,如宋太祖、明太祖的某些做法,但都點到即止,并未深入評論本朝得失。
朱由檢聽得認真,心中卻在快速分析。錢龍錫的回答依舊是標準的儒家士大夫思路,強調君主自身的明察和制度的完善,但并未提出超越這個時代框架的解決方案。這在意料之中。
“先生教誨,小子銘記。”朱由檢恭敬地行禮,“廣開言路,明辨是非,確為要義。只是……知易行難?!彼詈筝p輕嘆息一聲,帶著一絲符合年齡的、對復雜世事的懵懂感慨。
錢龍錫看著眼前這位年幼親王眉宇間那抹與其年齡不符的凝重,心中也不禁一嘆。是啊,知易行難。這大明朝堂,如今又何嘗不是積弊重重?他雖為清流,亦有諸多無力之感。這些話,自然不能對信王明言。
課程結束后,錢龍錫告退。朱由檢親自將他送至書房門口,執禮甚恭。
是夜,端本宮內燈火闌珊。朱由檢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歇息,而是獨自坐在書房里,面前攤開著今日的筆記,目光卻并未落在其上。
與錢龍錫的交流,像是一面鏡子,讓他更清晰地看到了這個時代精英階層的思維局限,也讓他更加明確了自己未來的道路將會何等艱難。想要改變這個帝國,僅僅依靠傳統的儒家治國理念是遠遠不夠的,甚至可能南轅北轍。
但他不能表現出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必須披著這身“儒家好學生”的外衣,甚至要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個符合這個時代價值觀的“賢王”。只有這樣,他才能獲得生存和發展的空間,才能在未來擁有話語權。
他拿起筆,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寫下兩個字:“格物”。
這是儒家,尤其是程朱理學的重要概念。但在他這里,這兩個字將被賦予新的含義。它不僅僅是探究事物之理,更將是探究強國富民之實學,探究超越這個時代的技術與制度。
他將以此為契機,未來可以“合理”地關注農事、水利、工巧乃至算術、地理。錢龍錫或許會認為這是殿下興趣廣泛,是“格物致知”的體現,不會過于疑心。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智慧。
窗外,月色清冷,將庭院照得一片皎潔。朱由檢吹熄了燈,走出書房。清輝滿庭,夜涼如水。他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氣,感覺頭腦格外清醒。
學舍夜話,收獲的不僅僅是經義,更是對前路的思考與布局。他就像這夜色中的行者,雖只掌一盞微燈,卻必須看清腳下的路,并堅定地走向自己認定的方向。他知道,在徹底改變這個世界的游戲規則之前,他必須先精通并遵守現有的規則,甚至……要玩得比所有人都好。
第十四章星火燎原
錢龍錫的進講,為朱由檢(朱建)打開了一扇通往更廣闊天地的窗戶。他不再僅僅滿足于經義的理解,開始嘗試著將話題引向更實際的領域,而“格物”二字,成為了他最好的掩護。
這日,講授間歇,朱由檢捧著一杯熱茶,狀似無意地向錢龍錫請教:“錢先生,近日讀《詩經·豳風·七月》,深感農事之艱,乃立國之本。只是書中所述,多為古時之法。不知如今我大明,可有新式的農書,講述各地耕種、水利之要訣?小子以為,格物致知,或可由此入手。”
他問得懇切,眼神清澈,完全是一個求知若渴的少年模樣。
錢龍錫微微怔了一下。親王皇子關心農事,并非沒有先例,但大多流于形式,像信王這般直接詢問具體農書的,卻不多見。他捻須沉吟片刻,答道:“殿下心系農桑,實乃黎民之幸。本朝農書,確有幾部。前朝有王禎《農書》,包羅萬象。近人之中,則當推徐光啟徐大人正在編撰之《農政全書》,搜羅宏富,考據精詳,尤重實踐,于泰西水利、農器之法亦多有涉獵?!?/p>
徐光啟!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閃電,在朱由檢腦海中劃過。這正是他核心配角團中預定的“首席科學家”!沒想到這么快就從錢龍錫這里聽到了確切的消息,而且其編撰的《農政全書》已然頗有名氣。
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興趣:“徐光啟?可是那位精通歷法、曾與泰西傳教士譯著諸多西學書籍的徐大人?”
“正是?!卞X龍錫點頭,眼中露出一絲對同儕的贊賞,“徐玄扈(徐光啟號)學貫中西,不尚空談,于歷法、農事、火器皆有深究,乃實干之才?!彼捳Z中帶著士大夫對“實學”的某種復雜態度,既認可其價值,又隱約將其置于經義之下。
“先生能否為小子尋得一些徐大人的著述,或是《農政全書》的草稿抄本?哪怕只言片語,亦足以啟我茅塞?!敝煊蓹z適時地提出請求,語氣帶著小心翼翼的期盼,“小子只想略窺其奧,絕不敢耽誤正經功課?!?/p>
錢龍錫看著信王那純然求知的眼眸,心中權衡。信王好學是好事,接觸些經世致用的學問,總比沉溺于玩樂要好。徐光啟的著述雖非正統經義,但其內容扎實,引介來看,并無大礙,反而能拓寬殿下視野。況且,由他這翰林講官出面去尋,也合乎規矩,不會惹人非議。
“殿下既有所請,臣自當盡力。”錢龍錫拱手應承下來,“臣與徐大人有同僚之誼,或可尋得一些其關于農事、算術的散篇論述,供殿下參詳?!?/p>
“多謝先生!”朱由檢臉上綻開真誠的笑容,起身鄭重一禮。
數日后,錢龍錫果然帶來了幾卷手抄的書稿。并非《農政全書》的全本,而是徐光啟關于北方旱作農業的一些筆記,以及一篇關于幾何學與測量術的簡述文章。
朱由檢如獲至寶。他摒退左右,獨自在書房中細細翻閱。徐光啟的文字樸實無華,注重數據與實證,與他記憶中現代科學的思維方式頗有相通之處。那篇幾何簡述,更是直接引用了《幾何原本》中的部分定理,雖然基礎,卻代表著這個時代最前沿的數學思想。
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些文字,他仿佛觸摸到了徐光啟這個人——一個嚴謹、務實、懷抱濟世之心的學者和官員。這比他單純的歷史認知要鮮活得多。
他知道,直接接觸徐光啟為時尚早,自己羽翼未豐,貿然結交重臣(盡管徐光啟此時官位不顯,但名聲已著)絕非明智之舉。但現在,通過錢龍錫這條線,他已經與徐光啟建立了一種微弱的、以“學問”為紐帶的間接聯系。
他將這些書稿反復閱讀,不僅汲取其中的知識,更在思考如何將這些知識與他超越時代的見識相結合。徐光啟提到北方抗旱可引種甘薯,他便思考如何利用親王身份,未來在小范圍內試驗推廣;徐光啟論述水利工程,他便結合現代流體力學知識,思考更優化的設計方案(當然,這些只能暫時存在于他的腦海中)。
這些思考如同星星之火,在他心中點燃了改變的希望。雖然目前只能深藏于心,但他相信,終有一日,這些火花會匯聚成燎原之勢。
當晚,他在日記(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號和簡化字記錄)中寫道:“得徐文筆記,如暗夜見燈。實學之要,在于經世。錢師,橋也;徐公,目標之一。農事、算術、火器,皆切入點。須沉心積累,以待天時?!?/p>
他放下筆,吹熄燭火。書房陷入黑暗,唯有窗外星月之光,透過窗紙,灑下微弱的光輝。
星火已現,只待風來。而這陣風,需要他用自己的智慧和耐心,去一步步引動。前路漫漫,但他手中的籌碼,正在一點點地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