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庭院中那點可憐的綠意,終究未能敵過日益凜冽的寒霜,漸漸枯萎凋零,與滿地的落葉融為一體。唯有那幾盆移入廊下背風處的瓦栽,還勉強維持著一絲奄奄一息的青黃。朱由檢(朱建)的第一次“農事實踐”,在物質層面的收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然而,在他心中,另一片“田地”卻正在悄然開墾,播下的“種子”也開始萌發。
與錢龍錫的定期講學,已成為他獲取外界信息和高級知識的最穩定渠道。他不僅從錢龍錫那里獲得了更多關于徐光啟及其學術圈子的信息,還旁敲側擊地了解了一些朝堂動態。例如,錢龍錫在講解《資治通鑒》中關于邊患的篇章時,曾不經意間流露出對遼東局勢的深深憂慮,提到“建酋”(努爾哈赤)近年來愈發猖獗,而朝廷在戰守之策上卻爭論不休,糜餉無數而實效不彰。
這些信息,與朱由檢所知的歷史相互印證,讓他對時間的緊迫性有了更切膚的感受。萬歷四十六年(1618年)的“七大恨”告天與薩爾滸之戰,已近在眼前。而他,依舊是一個困于深宮、毫無實權的少年親王。
無力感如同冬日的寒氣,無孔不入。但朱由檢很快將其轉化為更深的謀劃。他無法改變即將發生的大戰,但他可以為此戰之后,甚至為此后數十年的國運,提前埋下伏筆。
他開始有意識地在與錢龍錫討論經史時,將話題引向“富國強兵”的根本。一次,談及《管子·牧民》,他便問道:“管子言‘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然則,國富之源,除勸課農桑外,可有他途?譬如前宋,市舶之利頗豐,本朝太祖、成祖時,亦曾大力開拓海貿,如今……似不如前?”
他問得委婉,錢龍錫卻聽出了其中深意。這位殿下,似乎對經濟之道,也有著超乎年齡的關注。
“殿下所問,乃經國大略。”錢龍錫斟酌著詞句,“海貿之利,確乎可觀。然自成祖之后,海禁時松時緊,寇患頻仍,朝廷于此,多持保守之態。加之沿海勢家、豪商與官吏盤根錯節,利益糾葛,欲理清而興其利,非有大魄力、大智慧不可。”他頓了頓,補充道,“近年閩海有鄭芝龍者,崛起迅速,勢大難制,亦是一例。”
鄭芝龍!
又一個關鍵名字出現了!朱由檢心中波瀾微起。這位未來的“海上之王”,此刻已然嶄露頭角。控制海貿,積累巨富,擁有一支強大的私人艦隊……這正是他未來藍圖中至關重要的一環!無論是獲取海外資源、技術,還是進行戰略布局,海權都不可或缺。
然而,現在的鄭芝龍,對于朝廷而言,是隱患,是“海寇”。如何將其轉化為助力?這需要時機,更需要高超的政治手腕和利益交換。對于目前的他來說,同樣遙不可及。
但他記住了這個名字,也記住了錢龍錫提及鄭芝龍時,那復雜難言的神情——忌憚、憂慮,或許還有一絲對其實力的無奈承認。
除了關注外部,朱由檢也開始更細致地“耕耘”端本宮內部。他通過王承恩,對那名掌廚的劉婆子和幫廚宮女小環有了更多了解。劉婆子手藝普通,但為人老實,似乎是因家中變故自賣入宮,只求一口安穩飯吃;小環年紀更小,有些怯懦,但手腳還算麻利。朱由檢讓王承恩適當提高了她們的飲食標準(在份例允許的范圍內),偶爾賞些不值錢但實用的物件,如一塊厚實的棉布頭。潤物無聲的施恩,有時比威權更能收攏人心。
他甚至開始留意那兩個沉默的小火者,雖然依舊很少與他們直接交談,但會讓王承恩在他們完成繁重勞作后,允許他們多在灶膛邊暖和片刻。點滴細節,都在悄然改變著端本宮內部那死氣沉沉的氛圍。
這一晚,北風呼嘯,拍打著窗欞。朱由檢坐在燈下,面前鋪著紙,卻并未寫字。他在腦海中反復推演:遼東戰事將起,朝堂必然震動,這對自己是危機,還是機遇?如何利用可能的變局?農業改良的切入點在哪里?海貿的棋子又該如何落下?
他知道,自己播下的“心種”——那些關于未來變革的知識、人脈和信息,目前還深埋在心田之中,脆弱而微小。它們需要時間的滋養,需要謹慎的呵護,更需要一個合適的契機破土而出。
窗外寒風凜冽,仿佛預示著未來數十年的驚濤駭浪。但朱由檢的眼神卻異常平靜。
他吹熄了燈,在黑暗中靜坐片刻。心種已播,心田已耕。接下來,便是耐心等待,并在等待中,繼續悄然積蓄每一分可能的力量。他必須確保,當歷史的洪流裹挾而至時,自己不再是隨波逐流的浮木,而是能看清方向,并有能力建造一艘小船,嘗試著去影響航向的舵手。
路還很長,但他已看清了第一步,第二步,以及遠方那模糊但必須抵達的彼岸。
第十八章蟄居慎行
北風徹底統治了紫禁城。庭院中的石板地凍得硬邦邦的,潑水成冰。那幾盆移入廊下的殘苗,終究沒能熬過持續的低溫和光照不足,在某個清晨徹底蔫萎。朱由檢(朱建)默默地看著王承恩將它們清理走,心中并無多少遺憾。這次短暫的嘗試,讓他收獲了比幾叢青菜更重要的東西——對農業實踐的初步感知,以及一個合乎情理的、持續關注“格物”的理由。
真正的嚴冬降臨,也意味著宮廷生活節奏的某種變化。各宮各殿的門戶閉得更緊,宮人們行走時都縮著脖子,呵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冷冽的空氣里。炭火變得金貴起來,端本宮的份例炭勉強夠用,需得精打細算。朱由檢讓王承恩將炭盆主要設在書房和自己寢殿,其余地方則能省則省。
在這種近乎“蟄居”的狀態下,與外界的聯系似乎變得更加稀薄。錢龍錫的進講并未因嚴寒中斷,但每次往返,這位講官大人厚重的官袍下擺和胡須上,似乎都帶著外面凜冽的風霜氣息。授課之余,他偶爾會提及朝堂上因遼東日益緊張的局勢而愈發激烈的爭論,提及國庫空虛、兵餉籌措艱難的困境,語氣中憂色難掩。但他依舊恪守著臣子本分,不與親王深議朝政,點到即止。
朱由檢亦不多問,只是聆聽。他將這些零碎的信息,與自己記憶中的歷史節點一一對照。他知道,此刻的朝廷,正為即將到來的大戰進行著效率低下且充滿內耗的準備。楊鎬被任命為經略,各路兵馬正在集結,但將帥不和,兵無戰心,后勤混亂……一場慘敗的陰影,正悄然籠罩。
他感到一種近乎窒息的無能為力。知曉結局,卻無法改變,甚至不能出聲提醒。任何超越年齡和身份的“預言”,都只會被視為妖言或瘋話,將他置于萬劫不復之地。
他只能將這份沉重的認知壓入心底,轉而專注于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徐光啟的手稿已被他反復研讀數遍。他對這位未曾謀面的學者的思想脈絡、關注重點和行事風格有了更深的了解。徐光啟并非空談家,他的論述總是與具體問題相結合,注重數據、實驗和可操作性。這更堅定了朱由檢將其納入未來核心班底的決心。
他嘗試著以一種“學習者”和“思考者”的姿態,通過錢龍錫,向那個遙遠的學術圈子傳遞一些極其隱晦的信號。一次,在討論《周禮·考工記》中關于器械制作的內容時,他“偶然”提起:“先生,徐大人筆記中提及泰西火器之利,在于‘銃規’精密,發之甚準。不知我朝軍中所用火器,制式如何?若能在‘準’字上下功夫,是否可增其威?”
這個問題,既源于“格物”的好奇,又隱隱觸及了軍事技術的核心。錢龍錫顯然有些意外,但他并未深想,只當是少年人對新奇器械的本能興趣,便依據自己有限的見聞解答了幾句,并再次稱贊徐光啟在此方面的見識。
朱由檢要的就是這個“稱贊”和關聯。他在錢龍錫心中進一步強化了自己對“實學”尤其是徐光啟學問的興趣,這種印象的積累,在未來或許能成為他接觸徐光啟或其門人弟子的鋪墊。
端本宮內部,在朱由檢有意識的經營下,氣氛比以往多了些許難以言說的“活氣”。王承恩自不必說,忠誠中更添了幾分對主上深沉的敬畏與信服。貴寶依舊膽小,但似乎不那么害怕與朱由檢目光接觸了,偶爾被問及宮外聽聞時,也能多說出幾個詞。劉婆子和小環感念于殿下不經意的關照,飲食上更盡心了些,雖然食材有限,卻也盡力做得可口熱乎。那兩個小火者,依然沉默,但朱由檢注意到,他們清掃庭院時,角落里積存的落葉和污漬比以前清理得更徹底。
這些變化細微如塵,卻讓朱由檢感受到,自己并非完全被動。他在編織一張很小、很弱的網,網住這方寸之地的人心,也網住自己逐漸清晰的未來規劃。
臘月將至,宮里開始有了些年節的預備氣息,盡管在遼東戰云的籠罩下,這氣氛顯得有些壓抑和匆忙。內官監開始發放一些過年的特殊用度,王承恩領回來的東西比往常略豐,還帶回來一個消息:因遼東用兵,內帑緊張,今年各宮年賞,恐怕都要減等。
朱由檢對此并不在意。他關注的,是這看似尋常的年節準備背后,所透露出的帝國財政緊繃的信號,以及可能帶來的宮廷內部關系的微妙調整。
夜幕早早降臨,炭火在盆中發出噼啪的輕響。朱由檢裹著厚實的裘袍,坐在書案前。他沒有點太多的燈,只留一盞,照亮面前鋪開的白紙。紙上沒有寫字,他只是用手指,蘸著冰冷的清水,在紙上無意識地劃動。
水跡很快消散,不留痕跡,如同他此刻許多只能深藏于心的謀劃。
蟄居,是為了積蓄力量;慎行,是為了等待時機。他知道,自己正處在一個漫長冬季的最深處,必須保持足夠的耐心和清醒。窗外是無邊的寒冷與黑暗,但他心中的那點星火,卻在沉默的燃燒中,變得愈發凝實。
他等待著,不僅等待春天的到來,更等待著那個能讓他破土而出、真正開始施展抱負的歷史節點。而在那之前,他要像這深冬的草木根系,在看不見的地下,默默地向更深處、更廣處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