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彈穿透胸膛的時候,秦笙沒覺得疼。
只是一種冰涼的、被貫穿的鈍感,從心口的位置迅速蔓延開,帶著冬夜朔風的凜冽,瞬間奪走了她肺里所有的空氣。
視野搖晃,天空是沉甸甸的鉛灰色,細密的雪沫子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落在她驟然失溫的臉上,化開,像冰冷的淚。
她踉蹌著,身體卻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用盡最后的力氣,將身前那個穿著墨藍軍裝、背影挺拔如松的男人,狠狠推向掩體后方。
槍聲仿佛這時才在耳邊炸開,遲來的轟鳴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顧凜……快走……”聲音堵在喉嚨里,變成破碎的氣音。
男人猛地回頭,那雙總是沉靜深斂的鳳眸,此刻瞳孔驟縮,映出她驟然失去血色、卻依舊死死擋在他與子彈軌跡之間的身影。他臉上慣常的冷硬線條崩裂了,伸出手,嘶吼著什么。
可她聽不清了。
世界的聲音在飛速褪去,只剩自己越來越沉重的心跳,和一種瀕死的、空洞的回響。
腰間掛著的微型對講機,在混亂的撞擊中可能碰到了開關,刺刺啦啦的電流聲突兀地響起,夾雜著遠距離通訊特有的失真和斷續。
一個冰冷、清晰、不容置疑的男聲,穿過嘈雜的電流,一字一字,鑿進她即將渙散的意識里:
“……目標已清除……不必救治。”
是顧凜的聲音。
她用了十年去辨認、去追隨、去愛慕的聲音。
此刻,像淬了冰的刀子,精準地捅進了她心口那個還在汩汩冒血的窟窿里,比子彈更冷,更痛。
不必救治。
原來,她豁出性命去護著的,不是并肩作戰的戰友,不是耳鬢廝磨的愛人,而是一個……可以被隨時清除、無需浪費資源的“目標”。
真可笑啊。
十年。
從被他從死人堆里撿回來,到成為他最鋒利的刀,最隱秘的棋,再到成為他名義上的妻子,住進那座空曠冷清的少帥府。她以為漫長的相伴與交付,多少能焐熱一點他那顆石頭做的心。
原來,自始至終,她都只是一枚用得順手、卻也隨時可以丟棄的棋子。
棋子的結局,就是死在棋盤上,干干凈凈,不留痕跡。
“呵……”一口滾燙的鮮血終于沖破了喉間的阻滯,噴濺在身前潔白的雪地上,綻開刺目的紅梅。
視線開始模糊,顧凜那張驚怒交加、似乎正朝她沖來的臉,在紛飛的雪片中扭曲、變淡。遠處指揮部那點微弱的燈光,像是黑夜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星辰。
冷。
徹骨的冷,從四肢百骸鉆進來,吞噬著所剩無幾的熱度。
恨。
卻比這酷寒更洶涌地燃燒起來,燒盡了最后一點眷戀和不甘。
她用盡殘存的力氣,死死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尖銳的痛楚換來片刻清明,濃郁的血腥味混著刻骨的恨意,被她狠狠地、決絕地咽下喉嚨,仿佛要將這不共戴天的仇怨,烙印進靈魂深處。
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前一瞬,她盯著那點模糊的指揮部的光,用靈魂嘶喊:
顧凜,若有來世……
你我死生不見!
(二)
黑暗并非永恒。
先是嘈雜。
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尖銳的嗩吶聲、混雜著鼎沸的人聲、笑聲,還有某種整齊劃一、充滿時代特色的口號聲……一股腦地沖進沉寂的意識,像一把生銹的鈍鋸,反復拉扯著神經。
秦笙猛地睜開眼。
視線從模糊到清晰,映入眼簾的,是斑駁的土黃色墻面。墻上貼著巨大的、紅得刺目的雙喜字,紙張粗糙,剪工也算不上精細。屋頂裸露著熏黑的房梁,掛著一盞昏黃的電燈泡,隨著門外傳來的聲浪微微晃動。
身上是硬邦邦、不太貼身的粗布紅襖,空氣中彌漫著劣質脂粉、土腥味和人體汗味混合的復雜氣息。
她低頭,看到自己手里緊緊捏著一本紅色塑料封皮的小書,封面上印著燙金的字體和偉人頭像。
這是……哪里?
我不是……死了嗎?
雪地、子彈、冰冷的判決、吞入腹中的血與恨……記憶的碎片帶著凜冽的寒意席卷而來,與眼前這荒誕、喧囂、陌生的場景瘋狂對撞。
頭痛欲裂。
“笙笙!還發什么愣吶!”一個穿著藏藍色列寧裝、梳著齊耳短發的圓臉中年婦女掀開印著牡丹花的門簾探進頭來,嗓門洪亮,帶著濃重的北方口音,“快出來!該給領導和工友們敬酒了!沈工在外頭等著呢!”
沈工?
秦笙僵硬的思維艱難地轉動著。她撐著身下硬實的土炕邊沿,試圖站起來,雙腿卻一陣酸軟。目光掃過房間——除了一張炕,一個掉了漆的木頭柜子,兩把椅子,幾乎別無長物。墻上除了喜字,還貼著幾張充滿干勁的工農兵宣傳畫。
這里是……七十年代?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在細節處無比真實的認知,狠狠擊中了她。
“哎喲,這丫頭,高興傻了吧!”那婦女見她不動,笑著進來,不由分說地扶起她,動作麻利地幫她扯平身上紅襖的褶皺,又把她手里那本紅寶書拿開,塞給她一個搪瓷缸子,“拿著這個,裝點糖水就行!快走快走!”
秦笙被半推半架著走出房門。
瞬間,更大的聲浪將她淹沒。
不大的院子里擠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幾乎都穿著灰、藍、綠為主的衣服,臉上洋溢著樸實的、熱烈的笑容。院子中央擺著幾張從各家借來的八仙桌,上面放著瓜子、花生、硬糖,還有幾個印著紅雙喜的暖水瓶。幾個年輕人正敲鑼打鼓吹嗩吶,賣力地制造著喜慶的噪音。
正屋門楣上掛著橫幅,白紙黑字:“紅衛鋼廠技術標兵沈凜同志與紡織廠女工秦笙同志革命友誼結成夫妻,互敬互愛共同進步慶祝大會”。
紅衛鋼廠……沈凜……
秦笙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了院子中央,那個被幾個同樣穿著工裝的男人圍著說話的身影上。
他穿著半新的藏藍色中山裝,身姿挺拔如松,在這個普遍營養不良的年代,顯得格外高大勻稱。側臉的線條干凈利落,鼻梁高挺,薄唇習慣性地微微抿著。
似乎察覺到她的注視,他轉過頭來。
目光撞上的那一剎那,秦笙只覺得全身的血液,轟的一聲,全部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劍眉星目,五官深刻。那張臉……
那張在她死前最后一刻,映著驚怒與冰冷的、讓她恨入骨髓的臉!
顧凜!
不……
橫幅上寫著……沈凜。
沈凜。顧凜。
不同的名字,一模一樣的臉。
命運仿佛一個最惡毒的玩笑,在她發出“死生不見”的毒誓后,轉瞬就將她拋回了他的身邊,甚至是以這樣一種荒誕的、綁定的方式——夫妻。
“新娘子出來啦!”有人起哄。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帶著善意的好奇和調侃。
秦笙站在原地,手腳冰涼,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只是這一次,沒有子彈,卻有比子彈更讓她無所適從的荒謬現實。
那個叫沈凜的男人,撥開人群,朝她走了過來。
他的步伐很穩,臉上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種公事公辦的平靜,甚至可以說是……疏離。走到近前,他看了她一眼,眼神陌生,像在看一個剛剛認識的、需要完成某項任務的搭檔。
“走吧,”他開口,聲音是陌生的低沉平穩,沒有顧凜那種久居上位的冷冽,卻同樣沒什么溫度,“敬一圈酒,儀式就算完成了。”
他遞過來一個酒盅,里面是清澈的白酒。
秦笙看著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看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混雜著滔天的恨意和無處發泄的暴怒。
死生不見?
老天爺偏偏要讓他們綁在一起,成為夫妻?
好啊。
很好。
極致的恨怒之后,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清醒,驟然降臨。
她抬起手,沒有去接他遞來的酒盅,而是輕輕拂開了額前一絲散亂的碎發。指尖冰涼,動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
然后,她抬起頭,迎上沈凜平靜無波的目光,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細微的、冰冷的弧度。
顧凜。
沈凜。
不管你叫什么,這一世……
我們,慢慢算賬。
她伸手,主動拿過了旁邊婦女手里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兌了糖色的白開水。
“走吧,”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沈、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