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天色將明未明。
陸衍舟和蘇晚的談話持續了將近兩個小時。
客廳的燈一直亮著,茶幾上多了幾個空水杯和一份手繪的簡易地圖。
那是陸衍舟根據記憶勾畫的城西老工業區大致布局。
“……所以你的意思是?”
蘇晚用指尖點在地圖上一個標記為“廢棄紡織廠”的區域附近。
“我們不去找他,而是讓他主動來見我們?”
“更準確地說,是讓他知道,他想見的人,在某個他可控,但我們也做了充分準備的地方。”陸衍舟糾正道。
他靠在沙發背上,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依舊銳利。
“直接闖入他的藏身地太冒險,變數太多。我們需要一個有緩沖的地帶,一個相對公開,但又便于控制的場所。”
“你指的是哪里?”
陸衍舟指向地圖邊緣,靠近一條老式鐵路線的地方:
“這里,有一個半廢棄的物流倉儲區。白天有零星的貨車出入,晚上基本沒人。關鍵是,那里有不少空置的倉庫和辦公樓,結構復雜,視野開闊,但出入口有限。最重要的是,它就在老工業區的邊緣,是他活動范圍的核心區域,他熟悉那里,會有一定的安全感。但同時,我們提前布置也會相對容易。”
蘇晚盯著那個區域,眉頭緊鎖:“你要我在那里露面?帶著子寧?”
“不。”陸衍舟再次否定,語氣堅決。
“你和子寧,必須在絕對安全的后方。我的計劃是,釋放一個信息。一個只有他能看懂,并且會讓他心動不已的信息。”
“什么信息?”
“一份偽造的,但看起來極其真實的醫療記錄和藥品渠道報告。”
陸衍舟從手機里調出一份文件,示意蘇晚看。
“內容是,某位海外頂級兒科免疫學專家近期秘密訪華,其團隊攜帶了針對某種罕見兒童免疫缺陷的最新實驗性療法樣品,正在尋找合適的志愿者家庭。而這位專家的下榻地點和有限的會面時間,恰好就在那個物流園區附近的一家私人診所。”
蘇晚迅速瀏覽著文件。
偽造的資料詳實得可怕。
連專家履歷,藥物分子式、臨床試驗數據都一應俱全。
“他會信嗎?”
“單看文件,他未必會全信。但他現在走投無路,任何一點可能的希望都會死死抓住。而且,”陸衍舟頓了頓,“我們會讓這個消息的泄露過程,看起來像是一次意外的系統漏洞。讓他覺得,這是他憑借自己本事黑進某個醫療中介數據庫挖到的獨家消息,而不是我們硬塞給他的。”
“你要用假希望釣他出來……”
“然后,在他前往診所探查或者試圖聯系這位專家的路上,創造一次偶遇。”
陸衍舟接上她的話,“偶遇的對象,是你。蘇晚,一個帶著孩子,看起來同樣在為孩子病情焦慮的母親。地點可以是物流園區外的便利店,或者某條小路上。你需要演一場戲。一個絕望中四處尋找偏方,偶然聽說這位專家,正想去碰碰運氣的母親。”
蘇晚瞬間明白了這個計劃的精髓。
不是硬碰硬,而是制造情境,引發共鳴。
兩個絕望的母親在尋找同一位救命專家的路上相遇。
自然而然地交流信息,甚至結伴而行。
在這種情境下,對方警惕性會降到最低,而子寧……如果計劃順利,可以在后續階段出現。
就能在近距離觀察和感知對方的真實情緒與意圖。
“如果他不出現呢?或者,他看穿了這是個陷阱?”
蘇晚提出最壞的可能。
“那就只是浪費了一些偽造文件的時間和人力,我們沒有任何損失,反而能確認他的謹慎程度。”陸衍舟冷靜地說。
“但如果他出現了,哪怕只是遠遠觀察,我們就能確認他的活動模式,確認他是否真的在為女兒尋藥。更重要的是,”他看著蘇晚,“只要他出現,我們就有機會評估,他究竟是毫無人性的工具,還是一個……尚存良知、可以被爭取的父親。”
房間里安靜下來。窗外的天空已經變成了魚肚白,城市開始蘇醒。
“這個計劃,需要子睿的配合。”蘇晚沉吟道。
“偽造數據庫漏洞,引導對方發現信息,追蹤他的網絡行蹤……這些只有子睿能做到,而且要做得天衣無縫。”
“我會和他談。”陸衍舟說,“但最終是否讓他參與,參與多少,由你決定。他是我們的孩子,不是工具。”
蘇晚心里一暖,點了點頭。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
“你剛才說,我和子寧在后方。那如果到了需要子寧近距離接觸,確認他真實想法的階段,你打算怎么安排?我不能讓她冒險。”
“我明白。”陸衍舟的聲音低沉下來。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會安排在最嚴密的保護下進行。可能是車里,隔著單向玻璃;或者在某個有夾層的房間,她在絕對安全的里間。而且,必須有我在場。我不會讓我的女兒,暴露在任何實質性危險之下。這同樣是底線。”
他的用詞是“我的女兒”,而不是“孩子們”。
蘇晚聽出了其中的分量。陸衍舟對子寧的特殊能力,似乎有著一種超越尋常的珍視和保護欲,或許是因為這能力本身的雙刃劍性質,也或許是因為子寧是女兒。
“我需要時間準備。”蘇晚最終說道。
“也需要和子寧談一談。她必須理解我們要做什么,以及為什么這么做。她比我們想象的更敏感,也更懂事。”
“好。”陸衍舟站起身。
“上午我會處理公司的事務,同時安排人手對物流園區進行隱蔽布控和地形勘測。下午,我們具體敲定細節。”
他看向蘇晚,“另外,子軒那邊,我答應他今早開始訓練。六點半,我會準時叫他。”
蘇晚也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
危機感并未消失,但有了明確的方向和計劃,那種令人窒息的被動感減輕了不少。
“陸衍舟,”她忽然叫住他。
陸衍舟停在門邊,回頭。
“謝謝。”蘇晚輕聲說,“沒有一味否定我的想法,也沒有貿然行動。”
陸衍舟看著她,清晨的光線透過百葉窗,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條紋。
片刻,他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轉身出去了。
上午,公寓里的氣氛與往日不同。
李秘書帶著人處理外面的痕跡,更換了門鎖,并加裝了幾套不顯眼的感應裝置。
子軒六點半就被陸衍舟叫醒。
兩人在客廳清出一塊地方,開始了第一次沉默而專注的格斗基礎訓練。
陸衍舟教得很認真,子軒學得更認真,每一個動作都咬緊牙關做到標準。
子睿吃過早飯就鉆回了自己房間,房門緊閉。
但蘇晚知道,他一定已經開始工作了。
蘇晚陪子寧和子樂在游戲墊上玩了一會兒拼圖,然后帶著子寧回到臥室。
她關上門,在女兒面前坐下,拉著她的小手。
“寧寧,媽媽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也想聽聽你的想法。”
子寧抬起頭,清澈的眼睛看著媽媽,安靜地點點頭。
蘇晚用盡量簡單,但誠實的語言,講述了昨晚那個闖入的叔叔可能有個生病的女兒。
以及爸爸媽媽想試著幫助那個小女孩,同時也想弄明白那個叔叔和他背后的老板到底想干什么的計劃。
她沒有隱瞞其中的風險,但也強調了會做的所有安全措施。
“所以,可能需要寧寧幫個忙。”
蘇晚撫摸著女兒的頭發。
“如果那個叔叔出現,如果我們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能看到他,寧寧可不可以像上次那樣,仔細感覺一下,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真的很傷心很著急,還是假裝出來的?他是不是真的想救他的女兒?”
子寧想了一會兒,小聲問:“如果,如果他是真的很難過,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幫他和他的女兒了?那個小妹妹就不會生病痛了?”
孩子的善良像一面鏡子,照得蘇晚心頭酸澀。
“我們會盡力,寧寧。但前提是,我們必須先弄清楚,他是不是值得我們幫,以及怎么幫才是真的對他們好,不會讓壞人得逞。你能幫媽媽和爸爸看清楚這一點嗎?”
子寧鄭重地點了點頭:“我能。我看得出來。那個叔叔,他心里的難過,和媽媽有時候想念念姐姐時的難過,有點像。但更黑,更重。”
孩子的描述精準得讓蘇晚心悸。
她用力抱了抱女兒:“好。那我們就一起,試著把那個黑黑的,重重的難過,變得輕一點點。但寧寧要答應媽媽,任何時候,都要先保護好自己。覺得不舒服,不安全,要立刻告訴媽媽或者爸爸,好嗎?”
“嗯!我答應!”
下午,陸衍舟帶著詳細的物流園區結構圖和周邊監控分布圖回來。
子睿也從房間里出來,小臉上帶著倦意,但眼睛很亮。
他默默地把自己的平板電腦連接到客廳的大屏幕上。
“爸爸,媽媽。”子睿的聲音帶著一絲完成挑戰的興奮。
“我根據那個便利店小票的時間和地點,反向追蹤了附近幾個可能有用的公共和私人監控探頭。篩選了三個疑似目標的人影,其中一個人的身高、步態,和昨晚門口監控拍到的那個人的背影,匹配度達到80%。”
屏幕上出現幾個模糊的截圖,其中一個穿著連帽衫的男人低著頭匆匆走過的身影被標紅。
“我模擬了他的可能行進路線,結合老工業區那邊的無線網絡接入點歷史數據。”
子睿切換畫面,顯示出一張熱力圖。
“他最有可能的藏身范圍,可以縮小到這兩個街區。”
屏幕上出現了兩個被高亮標注的區域,其中一個,緊鄰陸衍舟圈定的那個物流園區。
陸衍舟和蘇晚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希望。
子睿的發現,讓他們的計劃不再是憑空猜測,而是有了更具體的靶心。
“另外,”子睿推了推眼鏡,“如果要偽造那個醫療專家和藥品信息,我需要更詳細的醫學數據庫樣本和最新的藥品審批流程細節,才能做得逼真,經得起對方可能的深查。”
“資料我來提供。”陸衍舟立刻說,“給我兩個小時。”
接下來的時間,一家人仿佛回到了某種奇特的工作狀態。
陸衍舟聯絡渠道調取資料;
蘇晚根據陸衍舟拿回的園區圖紙,模擬著可能發生的各種情境和應對臺詞;
子睿沉浸在海量數據中,構建他的完美陷阱;
子軒完成訓練后,主動承擔了照顧弟弟子樂的任務,讓他不去打擾大人;
而子寧則趴在蘇晚旁邊,安靜地畫著畫,畫面上是一個大人牽著一個小女孩,站在醫院的窗戶前,窗外是陰沉的天空。
傍晚時分,初步的行動方案和應急預案已經成型。
偽造的醫療信息數據庫漏洞,將在午夜時分,通過一個特定的,看似偶然的路徑,暴露給對方。
陸衍舟的人會連夜進入物流園區進行隱蔽布置。
蘇晚需要準備的絕望母親的身份細節和道具也已擬定。
“如果一切順利,”陸衍舟在最后確認時說道,“我們可能在明天傍晚,或者后天,就能見到結果。”
就在這時,陸衍舟的私人手機震動起來。
他看了一眼號碼,眉頭微皺,走到窗邊接通。
蘇晚聽不到對方說什么,但她看到陸衍舟的背影瞬間繃緊了。
通話很短,不到一分鐘。
陸衍舟掛斷電話,轉過身,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他甚至沒有避開孩子們,聲音低沉地宣布了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數:
“醫院那邊剛傳來消息。林紹安——那個上周拜訪過陳教授的基因專家,在十分鐘前,通過一個加密的醫療聯絡平臺,主動給陳教授發了信息。他聲稱,他對陸念念的基因報告有突破性的新發現,希望能盡快進行緊急會診。他還特別提到,他可能找到了配對成功的特殊供體樣本的線索。”
“特殊供體樣本?”蘇晚的心猛地一沉。
“陳教授問他具體指什么,他沒有明說,只是重復情況緊急,涉及重大倫理和安全隱患,必須當面秘密匯報。”
陸衍舟的目光掃過蘇晚,落在正抬頭看他的子寧身上,眼神復雜無比。
“他要求,今晚十二點,在城西老工業區附近,一個指定地點見面。只準陳教授帶一名家屬到場。”
對方,似乎并不打算給他們太多準備時間。而且,這個突如其來的會面邀請,直指供體樣本,與子寧的存在,形成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呼應。
計劃,趕不上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