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八月。
京都天牢。
“國公爺,您的晚膳到了。”
“這是斷頭飯,吃飽了明日好上路。”
獄卒拎著食盒走入牢房,嘴里念叨著將飯菜擺在矮桌上之后扭頭離開。
混沌的眼睛里沒有同情,只有唏噓。
李景隆緩緩睜開了雙眼,看著桌上還算豐盛的斷頭飯,撇了撇嘴角。
一葷一素,一碗白飯,一壺燒酒。
還有一塊助犯人順利投胎的生肉,這是規矩。
可他并未動筷,而是抬頭看向了對面牢房中依偎在一起,看著斷頭飯發出抽泣的李家人。
沒有人能直面死亡,即便是曾經名盛一時的京都李家。
“哭什么?!別忘了你們姓什么!”
“死有何懼?!莫要丟了李家顏面!”
李母板著臉發了話,眉宇之間充滿威嚴,可眼神中卻閃爍著不忍。
“對不住了,是我連累了你們。”
李景隆有些動容,眼神中滿是歉意。
如果不是他,李家上下就不會被關在這里,更不會明日就將趕赴刑場。
李母聞言,神情微動,“都是一家人,何必說這些?只是娘有些不明白,你自幼飽讀圣賢書,深得太祖器重,又得當今陛下信任,怎會變成如今這副荒唐模樣?”
“拒不出征,酒后妄言,私通勾欄,你到底被什么迷了心竅?”
李景隆不禁苦笑,他無法告訴李母真相。
因為他根本就不是李母真正的兒子!
十日前,他穿越而來,成為了歷史上最無能的將軍!曹國公李景隆!
而且正是朱棣起兵靖難之際!
燕軍鐵騎已經先后拿下居庸關,懷來,遵化,永平四城!
耿炳文率領三十萬南軍已奉命北上,大軍已至真定境內,并在雄縣與燕軍展開對峙,大戰一觸即發!
他比誰都清楚靖難之役的結局!
有耿炳文在,朝廷本可暫時立于不敗之地,但黃子澄諫言臨時換將卻將他徹底推上了風口浪尖!
為了逃避北上,十日來他幾乎做盡了一切自毀形象的事。
打架斗毆,吃喝嫖賭,甚至酒后狂言,說建文帝昏庸,輕信奸臣,臨陣換將,南軍必敗!
他想讓所有人看到一個沉溺酒色,不堪大用的曹國公,可是他沒想到這么做的后果卻是連累李家上下跟他一起被關入了死牢。
黃子澄等一干文臣以此為把柄,直接誣陷他為燕賊同黨!
他甚至連個當面對質的機會都沒有,明日便要問斬!
原本他只是想逃避這場恥辱之戰,但結果卻比想象的更嚴重,甚至有些荒唐可笑。
這時他才真切的意識到,或許在帝王的眼里,永遠只有爭權奪利!
“請您放心,即便我死,也一定會保全李家上下平安無事!”
李景隆沉思許久,終于再次開口。
他從不食言。
既然逃不掉這段命運,那就順勢而為,以他所掌握的歷史知識與原主的學識與武藝,他不信不能逆天改命!
李母無奈搖頭,不再多說什么,只當他是在大言不慚。
“陛下駕到!”
就在這時,遠處一道聲音響起,回蕩在整個天牢之中。
所有犯人紛紛跪地恭迎,沒想到當今天子居然親自來了天牢。
李景隆深吸了一口氣,依舊坐在原地,拿起筷子吃起了斷頭飯。
建文帝朱允炆緩緩走入了牢房,身后跟著心腹黃子澄,還有面色冷凝的魏國公徐輝祖。
“聽說你要見朕?”
朱允炆居高臨下的打量著李景隆,神情復雜。
“這斷頭飯只是看起來不錯,味道卻很差,看來陛下得督促天牢主事好好改進了。”
李景隆夾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
不但沒有跪地恭迎,甚至連頭都沒抬一下。
朱允炆本不該出現在天牢,那都是因為他買通了牢頭,送了一封密信給魏國公府。
想救李家,這是他最后的機會。
“放肆!”
黃子澄面露怒意,不滿呵斥,可是卻被朱允炆一道凌厲的眼神制止,嚇得縮著脖子低下了頭。
“你是在怪朕?”
朱允炆輕嘆一聲,眼神中閃過一抹無奈。
“我從未想過背叛你!”
李景隆丟掉了筷子,抬頭直視著朱允炆,眼神堅毅。
他可以輸,可以戰死,但絕無法容忍背叛!
因為幾百年后的那個他,就曾經歷過最親之人的背叛,導致他半生孤苦無依。
“朕知道!”朱允炆眉頭緊鎖,面露自責,“可朕剛登基不久,許多朝臣都在觀望,并未真心臣服。”
“你屢次拒絕出征,甚至酒后狂言罵朕是昏君!已經犯了眾怒!”
“六部官員聯合都察院共同上書三十六道折子彈劾于你,你讓朕如何自處?!”
“朕若不分緣由強行保你,如何能夠服眾?!”
李景隆撇嘴冷笑,“所以陛下就放任他們將微臣連同李家上下一同關入死牢?錯的是我一人,與旁人何干?!”
“陛下若想平息眾怒,殺我一人即可!”
朱允炆搖了搖頭,神情激動,“你自毀前程,讓朕怎么幫你說話?朝堂之上悠悠眾口,如何能用三言兩語平息?”
“這些都是這兩日彈劾你的奏章,現在不光是文臣在針對你,連在京武將們都開始聯名上書請戰,說你不配掛帥!”
“若不是朕壓著,朝堂之上早就翻了天了!”
說話間,朱允炆伸手從懷中掏出了一沓奏折,直接丟在了李景隆的面前。
李景隆看著滿地散開的奏折,苦笑了一聲,“原來有這么多人希望我死...那看來微臣還得感謝陛下開恩了...”
在這些奏折當中,他發現居然還有人偽造了他和北境的來往書信,誣陷他和朱棣合謀造.反!
朱允炆動了動嘴唇,衣袖一甩,直接背過了身,神情越發復雜。
“這都是太后下的令...與陛下...”
“振之!”
這時,徐輝祖突然開口,但沒等把話說完,就立刻被朱允炆制止。
聽聞此言,李景隆瞬間眉頭緊鎖,陷入了沉默。
朱允炆嘆了口氣,略顯無奈,“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若身處在朕這個位置,你也會身不由己。”
“朕若真想殺你,抓你時便不會留活口!朕一直在設法救你出去!畢竟你我兄弟一場!”
“但事已至此,能救你和李家的,只有你自己!”
“只要你答應掛帥北上,平定燕亂,流言不攻自破!屆時朕一定為你平冤昭雪!”
“誰若再敢說你的不是,朕第一個不答應!”
“可朕怎么突然覺得有些不認識你了,以前無論朕決定做什么,你都是無條件支持的,但這次你為了拒絕朕,卻做出了那么多荒唐事。”
“你究竟是真的害怕北上平燕,還是有什么別的心思?”
李景隆沉思著將地上的奏折整理好,緩緩起身交給了太監總管,面色凝重的看向了朱允炆。
“此戰關鍵,南軍不能輸,可微臣從未上過戰場,毫無經驗,一旦落敗...”
“無論勝敗,朕都不會怪你!只要你肯立即披掛上陣,趕赴北境!”
“朕剛收到前線急報,雄縣守將明知不敵卻仍以九千將士拼死抵抗燕賊二十萬鐵騎!直至戰至最后一人!”
“自開戰以來,南軍連戰連敗,軍心不穩,所以朕才決定采納黃大人的諫言,派你前往北境!”
“你是勛貴之后,而且誰都知道你我的關系,此時你去,定能穩住軍心!”
“耿老將軍沒錯,但他的確敗了,滿朝文武都在看著,朕不得不派人取代他,而你,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
看著滿懷期待的朱允炆,李景隆知道時機差不多了,于是躬身一禮,“微臣愿立軍令狀,不平燕逆,誓不還京!”
之前拒絕出戰是為了保全自己,而今出戰則是為了保全李家滿門。
“你答應了?!”
朱允炆愣了一下,瞬間滿臉欣喜。
李景隆重重的點了點頭,“微臣已有平燕十策,定可助陛下平定燕亂,收復失地!”
此言一出,一直默默站在朱允炆身后的黃子澄突然變了變臉色,眉宇之間明顯露出一絲慌亂,指尖下意識的絞緊袖口。
“哪十策?!”
朱允炆眼前一亮,忍不住追問。
李景隆沒有搭話,如鷹隼般的雙眼死死地盯著黃子澄,“黃大人在怕什么?!”
黃子澄愣了一下,慌亂的瞄了一眼朱允炆,“什...什么怕什么?!本官有什么可怕的!”
“陛下在問你話,你還不趕緊說出來戴罪立功?!”
李景隆冷笑,“力薦本公掛帥北上平燕的是你,彈劾本公勾結燕逆的也是你!你究竟是何居心?!”
“臨陣換帥乃兵家大忌!燕軍未動,南軍先亂!不是正中燕逆下懷么?!”
“朱棣給了你多少好處?!”
黃子澄踉蹌后退,尖聲反駁:“休要血口噴人!你拒不出征,酒后妄言,如今卻反咬本官一口?!”
“請陛下明察,嚴懲燕逆同黨!”
朱允炆一臉茫然,遲疑著看了一眼李景隆,“景隆,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啊?”
“在你被關這兩日,黃大人也一直在為你說情,讓朕設法給你一個他戴罪立功的機會。”
此言一出,李景隆瞬間臉色鐵青,突然閃身拔出了侍衛手中的刀!
驚呼聲中,只見刀光一閃,黃子澄捂著脖子踉蹌著向后連退數步,鮮血順著指縫流出,瞬間面如死灰!
看著倒在血泊中的黃子澄,朱允炆和徐輝祖頓時滿臉驚愕。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誰都沒有想到李景隆居然敢當著朱允炆的面直接殺了黃子澄!
要知道,黃子澄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比起當年的右相胡惟庸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深受朱允炆信任!
李景隆隨手將佩刀丟給了如臨大敵的侍衛,緩緩走到了尸體面前,彎腰從黃子澄左手衣袖中找出了一封明黃信箋!
信箋上的火漆云紋,他曾在明史資料中見過,那分明是代表燕王朱棣的標識!
果然!
得知黃子澄聯合群臣力薦他北上平燕之時他就懷疑過黃子澄的動機!
方才黃子澄眼神中流露出的慌亂和恐懼,以及朱允炆的那句話,更加肯定了他的猜測!
原來歷史上那場荒唐的換帥,真的是另有隱情!
黃子澄早與燕王朱棣勾結!這才是朱棣奪取帝位之后大肆殘殺建文舊臣的真正原因!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建文四年間的那段歷史,誰知道被朱棣隱瞞了多少!
當看到信箋的那一刻,朱允炆神情扭曲,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最信任的人居然早已背叛了自己!
“陛下,”李景隆雙手將信箋遞過,“君側有奸,江山必危!平燕十策第一策,斬近臣,立軍威,斷燕諜耳目!”
“黃子澄恃寵而驕,在朝堂之上作威作福,讒言不斷!早就該死!”
打開信箋的朱允炆臉色陰沉到了極致,咬著牙將信箋撕成了粉碎,然后意味深長的看向了李景隆。
“你是如何得知黃子澄與燕賊勾結的?!”
李景隆頓了一下,“原本還未確認,但剛才陛下的話點醒了我,此人先前聯合百官力薦微臣出征,之后卻又挑唆百官構陷微臣通敵。”
“而陛下又說,他還主動為微臣求情,讓微臣戴罪立功,如此反復,本就可疑!”
“如今證據確鑿,絕不能繼續將他留在陛下身邊!”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他一定是受朱棣指使,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方設法逼我出征!”
“因為朱棣自認為我不是他的對手,一個驍勇善戰的老將,和一個只會紙上談兵,從未上過戰場的新人,陛下覺得哪個更有勝算?”
聽聞此言,朱允炆心中一緊,再次眉頭緊鎖,“可此戰若敗,朕定會背負千古罵名,死了也無顏面見皇爺爺與父王...”
直至此時,他才恍然大悟,沒想到燕逆的爪牙已經深入到了自己的身邊。
李景隆抱拳一禮,斬釘截鐵,“只要有我在,北境就不會亂!”
朱允炆遲疑著抬頭看向了李景隆,“你真有平燕十策?!那剩余九策是什么?!”
李景隆笑了笑,“剩余九策微臣還未全部想清楚,但微臣有信心,十策之內,必能平定燕亂!”
“不過微臣想懇請陛下,賜臣臨機專斷之權,南軍上下,唯臣號令是從!”
“任何人不得掣肘,非議,插手!”
朱允炆沉思良久之后,用力的點了點頭,“好!那朕就封你為新一任征虜大將軍,將南軍五十萬大軍盡付卿手!三日后開拔!若能凱旋歸來,朕必親迎十里!”
“你走之后,朕會派人悉心照料你的家人,沒人能輕易動得了他們!”
李景隆再次行禮,“多謝陛下!不過在開拔之前,微臣還想讓陛下答應微臣兩件事。”
“此去北境,微臣想向陛下借三個人,分別是羽林衛千夫長盛庸、金吾衛副使平安、山東參政鐵鉉!”
“還有,微臣想重啟錦衣衛,并從中挑選得力人手,一同趕赴北境!”
“此為第二策,還請陛下恩準!”
朱允炆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朕全都答應!既已賜你臨機專斷之權,朝中上下便全都聽你調遣!”
“朕等著你凱旋歸來的那一天!”
李景隆恭敬一禮,湊到朱允炆的耳邊,壓低了聲音,“我走之后,除魏國公外,還請陛下別輕易相信任何人。”
“想要推翻你的人,恐怕不止朱棣一人。”
朱允炆愣了一下,意味深長的看了李景隆一眼,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帶著一行人轉身離去。
李景隆目送著朱允炆離去的背影,終于松了一口氣,緩緩來到另一間牢房門口。
“咱們回家。”
他抱起了自己的“女兒”,帶著依舊沉浸在心驚肉跳中的李家人,一起向天牢外走去。
“爹爹,嫣兒不用死了么?”
女兒依偎在李景隆的懷里,眨巴著大眼睛緊張的問了一句。
或許在她的心里,連死亡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祖母告訴她,屆時爹爹和娘親全都會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再也見不到了。
“有爹爹在,嫣兒不會死,誰都不會死!”
李景隆露出了一絲溫柔的笑意,言語中透著無比堅定的信念。
他沒當過誰的父親,但此刻卻莫名的將眼前這個天真乖巧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女兒,或許是因為他的身體里的確流著李家人的血。
“娘不奢望你能立下不世戰功,只希望你能活著回來...”
李母神情凝重,低聲叮囑了一句。
李景隆心中一動,一股暖流瞬間流入心田,沖淡了剛剛提刀殺人之后殘留的殺氣。
前世身為孤兒的他,已經好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愛護了。
天牢外,夜風卷著細雨。
徐輝祖默默地站在石階上,看到有人出來,躬身沖著李母行了一禮。
李景隆叮囑兄弟先帶家人回府之后,與徐輝祖并肩而立。
望著眼前的雨幕,他的心中從未有過的平靜,即便三日后即將北上抗燕,但他卻再無畏懼。
這一戰,他只能全力以赴,因為他的身后有了讓他在意的人。
為此,他愿拼死守住北境最后一道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