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
徐輝祖一襲玄色錦袍,在廂房門外的青石板路上來回踱步,靴底碾過碎石的輕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眉頭擰成死結,目光頻頻掃向那扇緊閉的木門,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里面的動靜,正一點點揪緊他的心。
廂房內的燭火搖曳不定,將三道人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在糊著素色窗紙的窗欞上。
“唔唔...”
壓抑的悶哼聲斷斷續續從門縫里鉆出來,混著桌椅挪動的吱呀聲,分明是有人在爭執,卻又透著說不出的壓抑。
徐輝祖剛深吸一口氣,身后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帶著裙擺掃過回廊欄桿的輕響。
他猛地轉身,只見一道素白身影快步而來,裙裾上繡著的纏枝蓮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來人正是王妃徐妙云。
“你怎么來了?!”徐輝祖臉色驟變,聲音壓得極低,伸手就想去攔。
“快回去,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一邊說,一邊緊張地瞥了眼廂房門。
徐妙云沒理會他的阻攔,目光死死盯著窗戶上晃動的人影,聲音里帶著難掩的凝重:“大哥,里面到底在干什么?!”
“沒什么,就是幾個守衛在清點東西,你別多問,趕緊跟我走。”徐輝祖說著,伸手去拉徐妙云的胳膊,想把她帶離這是非之地。
可他的手指剛碰到衣袖,徐妙云突然用力掙脫,聲音陡然拔高:“王爺是不是在里面?!”
話音未落,她已經朝著廂房沖了過去,嘴里還喊著:“住手!都給我住手!”
可她剛跑到門口,門外的兩名守衛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攔住了她的去路。
“讓開!”徐妙云伸出手,用力去推守衛的胳膊,可她一個女子的力氣,在常年習武的守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守衛紋絲不動,只是低聲道:“王妃,請回吧。”
“都閃開!不許你們為難王爺!快住手!”徐妙云急得眼眶發紅,雙手不停地推搡著守衛。
徐輝祖連忙上前,伸手去拉她:“云兒,你別沖動!快跟我回去!”
可徐妙云像是沒聽見一樣,不停地掙扎著,想要從守衛的縫隙里擠進去。
她能隱約聽到房內傳來朱棣壓抑的痛苦聲,那聲音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讓她徹底失了分寸,連大哥的勸說都聽不進去了。
與此同時,府邸另一側的臥房里,李景隆正解開衣袍的玉帶,準備寬衣沐浴。
木桶里的熱水已經備好,氤氳的水汽模糊了銅鏡里的人影。
可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咚咚咚”的急促敲門聲。
“誰?”李景隆的臉色沉了下來,語氣里帶著幾分不耐。
他起身走到門口,一把拉開房門,就見平安一身戎裝,神色焦急地站在門外。
“景帥,不好了。”平安躬身行了一禮,聲音壓得極低,卻難掩急切,“燕王妃突然闖到了關押朱棣的地方,跟守衛鬧了起來,場面已經控制不住了。”
李景隆聞言,眉頭微微一皺。
沉吟片刻,他轉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一邊系著腰帶,一邊快步向外走。
穿過幾條回廊,后院的動靜越來越清晰。
遠遠望去,只見徐妙云正不停地拍打著守衛,而徐輝祖在一旁急得團團轉,不停地勸說著,可徐妙云根本不聽。
由于李景隆事先就有明令,不得有人為難徐妙云。
所以那兩名守衛面對徐妙云的打鬧,只能硬生生受著,既不敢還手,也不敢后退,只能死死守住門口。
李景隆面色微沉,快步走進了院子。
聽到腳步聲,爭執的幾人都停了下來。
徐妙云和徐輝祖同時轉身,看到李景隆時,兩人都是一愣。
“她要想看,那就把門打開,讓她好好看看。”李景隆走到門口,目光掃過徐妙云通紅的眼眶,聲音冷淡,沒有絲毫波瀾。
“是!”
守衛們聞言,立刻應聲,隨即轉身伸手推開了廂房的木門。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股混雜著藥味和汗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徐妙云的心跳瞬間加快,緊張的神色在臉上一閃而過,她立刻邁步上前,朝著房內望去。
只見朱棣被鐵鏈鎖著雙手雙腳,正被綁在椅子上。
兩名守衛分別按著他的肩膀和手臂,讓他動彈不得。
另一名守衛手里端著一只大海碗,碗里裝著黏糊糊的褐色流食,正用力捏著朱棣的下巴,把碗口湊到他的嘴邊,不停地往里灌著。
朱棣的臉色憋得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身體拼命掙扎著,想要推開守衛。
可他雙手被鎖,根本沒有反抗的力氣。
他的嘴里塞滿了流食,只能發出“唔唔”的悶響,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眼神里滿是憤怒和屈辱。
“王妃現在可滿意了?”李景隆走到徐妙云身邊,目光落在房內狼狽的朱棣身上,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徐妙云猛地轉頭,怒視著李景隆,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她的聲音帶著顫抖,卻透著十足的憤怒:“景帥這是何意?!他已經落在你的手里,為何還要如此折磨他?!”
李景隆聞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沒有回答徐妙云的話,只是轉頭看向房內的守衛,淡淡地說了一句:“繼續。”
那三名守衛得到命令,立刻再次動起手來。
按著朱棣的守衛加大了力氣,讓他更加動彈不得。
端著碗的守衛則繼續將流食往他嘴里灌,褐色的液體順著朱棣的嘴角流下來,浸濕了他的衣袍,看起來格外狼狽。
“王爺?!”徐妙云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再次沖向門口,卻被守衛死死攔住。
看著房內朱棣痛苦的模樣,她心如刀絞,可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朱棣被折磨。
徐輝祖站在一旁,臉色凝重到了極點。
看著妹妹痛苦的模樣,又看了看李景隆冰冷的神色,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夜色更濃,廂房內的悶哼聲和碗勺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后院里,顯得格外刺耳。
“你究竟想做什么?!”徐妙云的聲音帶著哭腔,雙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她怒視著李景隆,眼眶通紅,語氣里滿是歇斯底里的絕望。
李景隆卻依舊面無表情,聲音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王妃錯了,不是在下要為難他,是他自找的。”
他抬眼看向房內,目光掠過朱棣狼狽的模樣,沒有絲毫同情,“若非陛下嚴令要活口,早在鄭壩村時,他就該是個死人了。”
“若真想折磨他,我何必要等到今日?”
徐妙云愣了愣,隨即聽到李景隆繼續說道:“可陛下要活口,我總不能讓他死在押送回京的半道上。”
“這幾日他粒米未進、滴水不沾,萬一真有個三長兩短,王妃讓我拿什么向陛下交差?”
直到此刻,徐妙云才恍然大悟,原來守衛碗里裝的不是毒藥,而是用來續命的吃食。
可不等她松口氣,廂房里突然傳來守衛的稟報:“景帥,他還是不肯吃,方才灌進去的,幾乎全都吐了出來。”
李景隆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眼神里淬著冰:“那就刨開他的肚皮,把東西塞進去再縫上!”
“總之,絕不能讓他死在半路,否則我饒不了你們!”
這話一出,滿院皆靜。
徐妙云只覺渾身發冷,而那名守衛竟真的“唰”地拔出腰間佩刀!
刀身映著燭光,泛著刺眼的寒光,作勢就要朝著朱棣的腹部刺去!
“景帥饒命!”徐妙云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上什么王妃體面,“撲通”一聲跪在了青石板上。
“我有辦法勸他吃下去,請景帥高抬貴手,饒過他這一次!”
她重重磕了個頭,額頭抵在冰涼的石板上,“剛剛是我沖動,是我不對,求景帥見諒!”
李景隆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徐妙云,眉頭微蹙。
徐輝祖臉色凝重,雙手緊握成拳,眼神里滿是掙扎。、
一邊是親妹妹,一邊是軍令,他已陷入了兩難。
沉默片刻,李景隆終于抬手示意了一下。
三名守衛立刻收刀、松手,躬身退出了廂房。
失去束縛的朱棣癱坐在椅子上,劇烈地咳嗽起來,黏膩的流食順著他的嘴角溢出,落在衣袍上,看起來格外狼狽。
徐妙云急忙起身沖進房內,從袖中掏出一方素色手帕,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著臉頰和嘴角,眼眶中滿是淚水。
“李景隆!你不得好死!”朱棣緩過勁來,目光死死盯著門口的李景隆,眼神里滿是刻骨的怨恨。
他從未受過這般屈辱,此刻胸腔里的怒火幾乎要將他吞噬。
“王爺,事已至此,別再逞強了。”徐妙云的聲音帶著哽咽,拿著手帕的手微微顫抖。
她看著朱棣蒼白的臉,眼神中滿是心疼:“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你若就這么死了,讓我和熾兒怎么辦?”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難以言說的痛楚:“李景隆心狠手辣,我們已經失去了煦兒,不能再有人出事了...”
“煦兒”二字像針一樣扎進朱棣的心里,他渾身一僵,原本怒視的眼神漸漸黯淡下來,痛苦地閉上了雙眼,眼角竟滲出了一滴眼淚。
“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徐妙云輕聲說著,緩緩彎腰,撿起地上那只沾了污漬的大海碗。
她用袖口擦了擦碗沿,舀起一勺流食,小心翼翼地遞到朱棣嘴邊。
她比誰都清楚,今日若不勸朱棣吃下東西,李景隆絕不會善罷甘休。
朱棣睜開眼,看著徐妙云通紅的眼眶和滿是哀求的眼神,喉結滾動了幾下。
他咬了咬牙,最終還是無奈地張開了嘴,強忍著胃里翻涌的惡心,一口口將流食咽了下去。
每咽一口,他都覺得像是吞下了燒紅的烙鐵,可看著徐妙云漸漸放松的神情,他終究還是沒有再反抗。
李景隆站在門外的石階上,看著房內依偎在一起的二人,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他對朱棣本無深仇大恨,還曾欽佩過他的軍事才能,直到朱棣為了阻止他北上掛帥派人抓了嫣兒。
朱棣今日所受的屈辱,全都是罪有應得。
良久,徐妙云終于將碗里的流食喂完。
她放下碗,蹲在朱棣身邊,低聲叮囑了幾句,語氣里滿是不舍。
隨后,她緩緩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裙擺,走到了門外。
“從今日開始,他不會再絕食,還請景帥不要再難為他。”徐妙云對著李景隆深深行了一禮,曾經高高在上的燕王妃,此刻姿態放得極低,言語中滿是哀求。
情勢所迫之下,無論曾經是多么高貴的身份,都得低下自己的頭。
李景隆看著她,眼神復雜:“我從未想過難為他,甚至一度不想與他為敵。”
他轉頭看向房內的朱棣,臉上重新歸于平靜,“事到如今,一切不過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徐妙云抿了抿唇,似乎還想說些什么,最終只是微微皺眉:“他有些話,要對景帥一個人說,還請景帥移步房內。”
“來人,送王妃回去!”李景隆沒有接她的話,反而冷冷下令。
他轉頭看向徐妙云和徐輝祖,語氣里帶著警告,“希望王妃自重,別讓我用同樣的方式對你。”
“回京之前,若是王妃再隨意亂闖,別怪我不講情面,還請不要讓我難做。”
兩名守衛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護著徐妙云,徑直向外走去。
徐妙云回頭望了一眼廂房的方向,只能選擇離開。
徐輝祖一臉歉意的沖著李景隆抱了抱拳,轉身跟著妹妹快步離開。
從北平到真定,李景隆始終沒有為難徐妙云,他全都看在眼里,也記在心里。
待腳步聲徹底遠去,李景隆這才開口:“所有人全都退下!”
守衛們齊聲應和,紛紛退出內院,只留下福生一個人守在廂房門外。
李景隆整理了一下衣袍,不再遲疑,邁步走進了廂房,緩緩來到朱棣面前。
當兩個同樣在北境叱咤風云的人四目相對之時,空氣中的溫度仿佛瞬間降到了冰點,壓抑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朱棣靠在椅子上,雙手依舊被鐵鏈鎖著,但卻重新挺直了脊背,眼神里沒有了方才的狼狽,只剩下冰冷的對峙。
李景隆則站在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雙手背在身后,目光銳利如刀,似乎在等待朱棣開口,又像是在審視階下之囚。
燭火在一旁不停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就像一場無聲的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