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茶涼了,奴才這就命人重泡一壺。”
死寂的大殿里,龐忠的聲音像顆投入冰湖的石子,帶著刻意的恭謹(jǐn)打破了凝滯。
他眼角的余光飛快掃過御座上臉色沉郁的朱允炆,見對方未作聲,便躬著身子快步挪到書案前。
那把官窯白瓷茶壺尚帶著暖手的溫度,可他并未表露出來,而是指尖一沾便迅速拎起,轉(zhuǎn)身朝著殿外揚(yáng)聲:“來人!”
一名身著青布宮裝的小太監(jiān)幾乎是小跑著進(jìn)來,雙手接過茶壺時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轉(zhuǎn)身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留下一道匆匆的影子。
這短短數(shù)息的插曲,像是給緊繃的空氣松了道縫。
朱允炆終于從御座上直了直身子,緊繃的肩線稍稍放松,唇邊牽起一抹淺淡的笑意,語氣里帶著幾分刻意:“沒事就好,朕已派了重兵把守,斷不會再出昨日的岔子。”
他原以為這話能讓氣氛再緩和些,卻沒料到話音剛落,階下的李景隆便往前邁了半步,深深一揖。
那姿態(tài)異常恭敬,可說出的話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堅定:“微臣斗膽奏請陛下,還允熥殿下自由。”
“他并非籠中鳥獸,不該一輩子困在這四方宮墻里。”
“轟”的一聲,像是有驚雷在殿中炸開。
朱允炆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瞳孔微微收縮,難以置信地看向李景隆。
方才稍稍回暖的大殿,再度被死寂籠罩,連殿外廊下掛著的宮燈隨風(fēng)晃動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良久,朱允炆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語氣里滿是無奈與失望:“是他讓你來求朕的?”
“他當(dāng)真覺得,朕是在軟禁他,是故意關(guān)著他不讓他離開?”
他說著,輕輕嘆了口氣,那聲嘆息里藏著難以言說的復(fù)雜。
“世道險惡,他自幼便沒了母妃照料,朕不過是擔(dān)心他心性單純,被人蠱惑著吃了大虧。”
“陛下,允熥殿下已經(jīng)成年,并非三歲孩童。”李景隆緩緩直起身,目光直視著御座上的朱允炆,沒有絲毫退讓。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無論前路是對是錯,他都有能力為自己的選擇負(fù)責(zé),也該有機(jī)會去承擔(dān)這份責(zé)任。”
“微臣知道,朝中有不少大臣都在憂心,擔(dān)心允熥殿下會威脅到陛下的帝位。”
“可如今陛下根基已穩(wěn),無人再能撼動,而且允熥殿下心思純粹,從未有過半分爭權(quán)奪利的念頭。”
朱允炆沒有接話,只是微微瞇起了眼睛,深邃的目光落在李景隆身上,像是要將他的心思看穿。
殿內(nèi)的沉默再次被拉長,李景隆看著朱允炆緊繃的側(cè)臉,終是咬了咬牙,又往前一步。
“陛下,古語有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您不妨想一想,倘若昨夜允熥殿下當(dāng)真遭遇不測,宮外怕是會流言四起!”
“說不定,會有人以為是陛下派去的殺手,為的是斬草除根,永絕后患!”
“放肆!”
這話剛落,一旁的龐忠立刻厲聲喝止,聲音里帶著幾分驚惶:“曹國公!慎言!”
他一邊說,一邊偷瞄朱允炆的臉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朱允炆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那雙平日里溫和的眸子里像是淬了冰,銳利得能刺穿人心。
他緊握的雙手間,隱約傳來“咔嗒”一聲輕響,不知是骨節(jié)相碰,還是指甲掐進(jìn)了掌心。
李景隆卻像是沒聽見龐忠的斥責(zé),也沒看見朱允炆的冷臉,只是緩緩躬身,行了個大禮。
他語氣里帶著歉意,卻依舊堅定:“微臣話說得直白,還望陛下莫要見怪。”
“但是微臣所言句句發(fā)自肺腑,既沒有針對任何人,也沒有刻意偏袒誰。”
“微臣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大殿里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龐忠站在一旁,額角已經(jīng)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心里只覺得李景隆簡直是瘋了。
可誰也沒料到,原本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的朱允炆,突然“嗤”地一聲笑了。
那笑聲里聽不出喜怒,卻讓殿內(nèi)的緊張感瞬間消散。
他擺了擺手,語氣輕松得像是在談?wù)撘患敛幌喔傻氖拢骸澳愕闹倚模扌睦锴宄趺磿帜悖俊?/p>
“況且你說得的確有道理。”他頓了頓,目光望向殿外那片被宮墻框住的天空,像是在回憶什么,又像是在盤算什么。
“想來允熥的確在這深宮中待了太久,是該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話音落,他收回目光,看向龐忠:“既如此,便等允熥的傷勢稍稍好轉(zhuǎn),讓他搬到城內(nèi)的吳王府去住吧。”
“龐忠,你立刻派人去吳王府,好好收拾打理一番,再按照親王的規(guī)制,把府兵、下人都配齊,不可怠慢。”
龐忠愣了一下,遲疑地看了朱允炆一眼,見對方眼神堅定,不像是隨口說說,才連忙躬身應(yīng)道:“奴才遵旨。”
“陛下圣明!”李景隆聽到這話,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真切的笑意,再次躬身行禮。
“既無其他事,微臣便先退下了。”
“昨夜刺殺之事,微臣定會徹查到底,找出幕后主使,給陛下一個交代!”
說完,他又行了一禮,轉(zhuǎn)身緩步退出大殿。
至此,他對朱允熥的承諾,終于算是完成了,只是這過程,比他預(yù)想的還要兇險幾分。
目送李景隆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時,朱允炆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方才的溫和與輕松像是從未出現(xiàn)過。
他靠在御座上,眼神沉得像深潭,連周身的氣息都冷了下來。
“陛下,”龐忠小心翼翼地湊上前,聲音壓得極低,“真要放虎歸山嗎?”
他心里實在沒底,擔(dān)心朱允炆剛才的話是為了安撫李景隆,自己若是真照著辦了,那麻煩就大了。
朱允炆緩緩抬眼,目光落在龐忠身上,語氣冰冷:“朱允熥不是虎,李景隆才是。”
他說著,從御座上站起身,緩步走到書案前,指尖輕輕拂過案邊放著的一份密函。
那密函的封皮上印著皇家專用的云龍紋,里面記錄的,是李景隆近一個月以來的所有行蹤。
可那些記錄太過簡潔,除了“某日觀女兒練劍”、“某日下山”之類的消息,再無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朱允炆甚至覺得,這些行蹤根本就是李景隆故意讓他知道的。
而那些他不知道的、真正關(guān)鍵的事,怕是早已被李景隆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無從查起。
他拿起密函,指尖在封皮上輕輕敲擊著,目光變得幽深:“這樣也好。”
“一旦朱允熥出了宮,他和李景隆見面的機(jī)會就多了。”
“這期間會發(fā)生什么,誰也說不準(zhǔn)——若是有人一旦犯下大錯,那便再無翻身的機(jī)會了!”
說到最后,他嘴角勾起一抹陰詭的笑意,那笑意里藏著算計,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狠厲。
直到今日,他才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心底居然如此畏懼李景隆!
從忌憚到畏懼,他已記不清這期間發(fā)生了什么。
可他是天子,是這天下的主人,怎么能畏懼一個臣子?!
若想消除這份恐懼,唯有直面他,然后毀掉他!
朱允炆將密函重新放回案上,眼神里的決心越來越堅定,殿內(nèi)的空氣,也再次變得凝滯起來。
...
半月時光彈指而過,朱允熥終于踏出了那座困住他多年的深宮,住進(jìn)了京都城內(nèi)的吳王府。
消息傳到曹國公府時,李景隆正握著一卷兵書在書房靜坐,聽聞后當(dāng)即放下書卷,起身便往外走。
福生早已備好馬車,見他出來,連忙躬身:“少主,車駕已候著了。”
李景隆點點頭,快步登上馬車。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馬車便停在了吳王府門前。
李景隆掀開車簾跳下車轅,抬頭望向門楣上那塊燙金的“吳王府”匾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
穿越至今,他不僅改寫了“李景隆”兵敗的結(jié)局,還無意間攪動了建文朝的朝堂風(fēng)云,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yùn)。
可他從未覺得自己是什么救世主,不過是循著本心,做了該做的事罷了。
“九哥兒!”
正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只見一身月白錦袍的朱允熥在兩名仆從的攙扶下,正快步從府內(nèi)迎出來。
雖臉色仍有些蒼白,但眉宇間卻沒了往日的沉郁,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掩飾的雀躍,連眼神都亮得像淬了星光。
“殿下重傷初愈,怎么還親自出來了?”李景隆連忙上前,自然地接過仆從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扶住朱允熥的胳膊,語氣里帶著幾分故意裝出來的責(zé)備。
“你來了,我高興!”朱允熥笑得眉眼彎彎,語氣里滿是真切的歡喜,“快,九哥兒,咱們進(jìn)府說!”
李景隆順著他的力道往前走,剛踏入王府大門,眼角的余光便瞥見遠(yuǎn)處一條暗巷里,有一道黑影飛快地閃了一下,隨即隱沒在往來的人流中。
他腳步未停,心中卻已了然。
將馬車停好的福生轉(zhuǎn)頭望了那條巷子一眼,嘴角閃過了一抹冷笑,快步進(jìn)了王府。
正廳內(nèi),李景隆扶著朱允熥在主位坐下,自己則負(fù)手在廳內(nèi)慢慢踱步,目光掃過廳中的陳設(shè),不時微微點頭。
廳內(nèi)收拾得十分雅致,紫檀木的桌椅擦得锃亮,墻上掛著幾幅水墨山水,墻角的青瓷瓶里插著新鮮的折枝海棠,空氣中還飄著淡淡的檀香。
下人們穿著統(tǒng)一的青布衣衫,端著茶盤、捧著點心,腳步輕快地穿梭其間,處處透著生機(jī)與活力,與重華宮內(nèi)的死寂沉悶截然不同。
偶爾還能聽見院外傳來甲胄摩擦的輕響,那是巡邏的府兵在來回走動,守護(hù)著王府的安寧。
“九哥兒,你看這吳王府,與你的晚楓堂相比如何?”朱允熥坐在椅子上,看著他的背影,笑著開口問道。
李景隆轉(zhuǎn)過身,笑著擺了擺手:“殿下這話可就折煞我了,您這是親王規(guī)制的王府,雕梁畫棟、氣派非凡,晚楓堂怎么敢與這里相比?”
他看得出來,朱允熥此刻是打心底里快活,連說話的語調(diào)都比往日輕快了許多。
“話不能這么說,”朱允熥搖搖頭,眼神里滿是認(rèn)真,“畢竟晚楓堂可是父王的舊居,我雖沒去過,但絕對比這王府要氣派。”
說著,他抬手示意一旁的仆從:“快,給九哥兒倒杯熱茶。”
仆從連忙應(yīng)了聲,捧著茶壺上前,為李景隆斟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雨前龍井。
“有機(jī)會的話,一定邀請殿下親自去看看。”茶香裊裊,李景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隨即笑著轉(zhuǎn)移了話題,“今日午膳吃什么?我來了,殿下得好好招待一下吧?”
他聽得出朱允熥言語中流露出的遺憾,所以不想再聊那些難熬的過往。
“那是自然!”朱允熥眼睛一亮,臉上的笑容更盛,“聽說你今日要來,我就特意吩咐廚房,做了你愛吃的水晶肘子、松鼠鱖魚,還有你上次提過的蟹粉豆腐!”
他說著,興奮地掰著手指細(xì)數(shù),嘴角就沒落下過。
他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笑過了。
這一切,全都?xì)w功于李景隆,雖然他嘴上不說,但卻永遠(yuǎn)記在了心里。
接下來的時間里,正廳內(nèi)不時傳出兩人的笑聲。
朱允熥像是掙脫了枷鎖的鳥兒,嘰嘰喳喳地說著自己的心愿:他要去城南的集市看雜耍,要學(xué)騎馬射箭,要嘗遍京都的小吃。
他說得眉飛色舞,眼神里滿是對未來的憧憬,整個人都像是重獲了新生。
李景隆坐在一旁,靜靜聽著,偶爾點頭應(yīng)和,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他比誰都清楚,朱允熥如今的“自由”,不過是朱允炆給的假象。
雖然朱允熥如今走出了那座牢籠,但若想離開京都,恐怕沒那么容易。
吳王府上下的仆從、府兵,看似是按親王規(guī)制配齊,實則全是朱允炆的人,府里的任何風(fēng)吹草動,恐怕都逃不過朱允炆的耳目。
不過是從深宮那個“小囚籠”,換到了吳王府這個“大囚籠”罷了。
可即便如此,李景隆也覺得這已是難得的結(jié)果,至少朱允熥不用再被困在深宮,至少他能時常來看望,也能更方便地護(hù)他周全。
這些話,他并沒有說出口,他不忍心打破朱允熥此刻的快樂。
有些道理,總要朱允熥慢慢明白。
從這天起,李景隆便成了吳王府的常客,甚至憑借著自己的身份,還帶著朱允熥去了一趟晚楓堂。
去西山腳下騎了馬、射了箭,去郊外的農(nóng)莊逗了農(nóng)家的貓狗,去街邊的小攤嘗了嘗京都的美食。
雖然每一次出行,身后都有朱允炆派來的人暗中監(jiān)視,可李景隆毫不在意,只一心陪著朱允熥盡情玩樂。
對朱允熥而言,這段時光是他這些年來最快樂的日子,足以銘記終生。
可這份“和諧”,卻讓京都城里的某些人坐不住了。
朝堂之上,本就有人忌憚李景隆,又擔(dān)心朱允熥重獲自由后會威脅皇權(quán)。
如今見兩人來往密切、毫無嫌隙,那些潛藏的心思,漸漸開始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