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的燭火燃得正烈,跳躍的光簇在朱允炆緊繃的側(cè)臉上投下深淺交錯的陰影,將他眼底的沉郁襯得愈發(fā)濃重。
呂太后剛才的話,仍像塊巨石般壓在他的心口,幾乎讓他整個人后背瞬間濕透了一半。
“防人之心不可無?!眳翁蟮穆曇粼俅未蚱瞥良?,珠釵在燭火下泛著冷光,“以曹國公的心計,怕是早已看出你在暗中針對他。”
“如今他與吳王過從甚密,這二人湊在一起,不可不防。”
她向前半步,語氣里添了幾分凝重:“你派去吳王府的眼線,自打入府后,可有半分有用的消息傳回?”
聽聞此言,朱允炆瞬間眉頭擰成了死結(jié)。
原本只是隱隱的不安,此刻心中的懷疑就如受潮的種子,在心底瘋狂生根抽芽,轉(zhuǎn)眼間便蔓延成揮之不去的忌憚。
“吳王封地本在杭州,總賴在京都也非長久之計?!眳翁笠娝肷尾徽Z,遲疑片刻又補了句,“不如就讓他早日到封地就藩吧?!?/p>
朱允炆躬身行禮,聲音里帶著決心:“母后明鑒,兒臣知道該怎么做了?!?/p>
他雖不敢斷定李景隆是否真的對自己起了疑心,但讓朱允熥離開京都,確實是眼下最穩(wěn)妥的法子。
“太祖若如你這般心慈,何來今日的大明盛世?”呂太后看著他,語氣驟然沉了下去,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過于仁慈只會害了你,好自為之吧?!?/p>
說罷,她拂袖轉(zhuǎn)身,裙裾掃過金磚地面,留下一串冷寂的聲響。
殿內(nèi)燭火漸弱,朱允炆僵在原地,目送著母后離去的身影,眉頭緊鎖著。
沉吟許久之后,他終于抬眼看向階下候著的龐旬,聲音冷得像殿外的夜霜:“傳朕旨意,吳王朱允熥,即日赴杭州就藩,不得延誤?!?/p>
龐旬愣了一下,急忙躬身一禮,立刻親自趕往翰林院,傳令擬寫圣旨。
這道旨意來得突然,怕是要攪得滿朝不寧了。
果然,沒等這一夜過去,吳王將被遣往杭州就藩的消息,已像長了翅膀般傳遍了朝野。
朝臣們或竊竊私語,或暗自揣測,唯有吳王府內(nèi),一夜燈火未熄。
...
次日天剛蒙蒙亮,吳王府外的青石街上便擠滿了人。
五百名府兵身著甲胄,手持長槍,列成整齊的方陣,甲葉在晨霧中泛著冷光。
朱允熥身著常服,站在府門前的石階上最后看了一眼王府,剛要抬腳上車,便見遠處一群人簇擁著明黃色的御駕而來。
朱允熥心中一驚,連忙整了整衣袍,快步上前迎駕。
朱允炆從御輦上走下,快步上前抓住朱允熥的手,臉上滿是不舍:“弟弟此去杭州,路途遙遠,朕必須得親自來送送你?!?/p>
“到了封地之后,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多寫些書信回來,好讓朕安心?!?/p>
面對朱允炆的熱情和言語之間流露出的不舍,朱允熥心中只覺得諷刺。
這哪是送行,分明是怕他拖延,親自來趕他的。
“臣弟不過是就個藩而已,怎敢勞動皇兄大駕?”朱允熥強壓下心中的憂郁,躬身一禮,“不過還是要多謝皇兄掛念,謝謝你親自來送我。”
“皇兄日理萬機,也要保重龍體。”
朱允炆依舊抓著朱允熥的手,而且握得更緊了些,語氣卻突然沉了下去:“弟弟啊,千萬別怪皇兄心狠。”
“若不是你與曹國公來往過密,朕也不舍得讓你離開京都...”
“如今朝中流言四起,有人彈劾曹國公狼子野心,欲效仿朱棣覬覦皇權(quán),輔佐弟弟你繼承皇位?!?/p>
“你說說,這豈不是無稽之談?”
緊接著,他嘆了口氣,眼神里滿是“無奈”:“朕也是為了你好,讓你暫離京都,是為了平息這些猜忌,也是在變相保護你啊?!?/p>
朱允熥臉色微變,手指微微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強壓下心頭的冷笑,再次躬身:“陛下如此信任臣弟,臣弟無以為報,心中只剩感激?!?/p>
朱允炆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不過,弟弟不會也這么想吧?”
“畢竟,論身份,你才是嫡子嫡孫,朕不過是個‘冒牌’的?!?/p>
這話像顆炸雷,瞬間在朱允熥耳邊響起。
他瞬間皺起了眉頭,急忙躬身一禮,語氣斬釘截鐵:“皇兄此言差矣!”
“在臣弟心中,皇兄永遠是大明唯一的君主,與嫡庶無關(guān)!”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臣弟與九哥兒(李景?。﹣硗?,不過是念及兒時情誼。”
“若是他對陛下存有二心,臣弟也絕不會坐視不管,定當親手為陛下掃清奸佞!”
“弟弟言重了?!敝煸蕿蓴[了擺手,臉上的笑意又濃了幾分,“朕不過是聽了些流言罷了,對你和曹國公,朕自始至終都是信任的?!?/p>
“陛下放心,無論何時何地,只要陛下需要,臣弟必定萬死不辭!”朱允熥后退一步,恭敬地行了一記大禮,聲音鏗鏘有力。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朱允炆欣慰地點了點頭,拍了拍朱允熥的肩膀,“好了,時辰不早了,你該上路了。”
“朕特意加派了五百驍騎衛(wèi)護送你,確保你安全抵杭?!?/p>
朱允熥不再多言,默默拱手告別,轉(zhuǎn)身登上了馬車。
待車簾落下的瞬間,他臉上的恭敬盡數(shù)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沉郁。
很快,車隊緩緩啟動,車輪碾過青石街,徑直向南門而去。
五百名驍騎衛(wèi)緊隨其后,甲葉碰撞的聲音在晨霧中格外清晰。
朱允炆站在石階上,目送著車隊逐漸消失在街拐角,臉上那抹“欣慰不舍”的笑意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陰沉的凝重。
...
京都東南十里外,有座無名山丘。
晨霧尚未散盡,李景隆負手立在馬車旁,玄色袍角被山風(fēng)掀起,獵獵作響。
他望著山下官道上緩緩挪動的隊伍,眉峰擰成一道深痕,眼底凝著化不開的無奈。
那隊伍最前方的馬車上,一面“吳”字大旗格外醒目——正是朱允熥離京就藩的儀仗。
聽聞朱允炆一大早就趕到吳王府送別朱允熥,他便知今日不宜入城,只能來這山丘上遙望相送。
他知道,這一切全都是因為朱允炆對他的忌憚在作祟。
“少主?!鄙砗髠鱽磔p緩的腳步聲,身著勁裝的平安快步上前,躬身行禮時,目光掃過山下隊伍,臉色也沉了幾分。
李景隆沒有回頭,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一切可還順利?”
“回少主,算是有驚無險?!逼桨矇旱吐曇?,語氣凝重,“陛下送別吳王時,故意挑撥您與吳王的關(guān)系,還旁敲側(cè)擊,試探吳王是否有奪位之心?!?/p>
“好在吳王應(yīng)對自如,還向陛下隱晦表了態(tài)——說若是您有二心,他絕不會坐視不管,定當親手為陛下‘掃除奸佞’?!?/p>
“他這是有意在試圖證明我的清白?。 崩罹奥∶碱^鎖得更緊,眼底閃過一絲擔憂。
他很感激朱允熥的做法,但卻不由得心生擔憂,因為他知道,這種說辭一定瞞不過朱允炆。
朱允炆本就多疑,這番“表忠心”,反倒可能給朱允熥招來更大的麻煩。
朱允熥此去,怕是今后再難重回京都,不過對于朱允熥而言,或許這樣反倒是更好的結(jié)果。
或許這樣也好,比起困在京都這是非窩,去杭州就藩,至少能離朝堂的旋渦遠些。
“多派些人手去杭州,務(wù)必確保吳王在封地安然無恙。”良久,李景隆轉(zhuǎn)過身,語氣變得格外鄭重。
這些年,朱允熥一直命運多舛,從失去自由到就藩杭州,這其中究竟經(jīng)歷了多少,恐怕只有朱允熥自己明白。
杭州是富庶之地,縱使有京都的人盯著,至少能衣食無憂。
雖不能明目張膽地行事,卻也能暗中培養(yǎng)些信得過的人手。
至于京都接下來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就讓他來獨自面對就好。
...
卯時過半,李景隆的馬車緩緩?fù)T诹送項魈瞄T前。
剛掀開車簾,便見一名護衛(wèi)在門口焦急踱步,見馬車回來,立刻快步奔下石階,臉色慌張。
“何事如此慌張?”趕車的福生率先跳下車,皺眉喝問。
那護衛(wèi)躬身一禮,雙手捧著一張折疊的字條,聲音發(fā)顫:“回福統(tǒng)領(lǐng)的話,少主離開之后不久,屬下便發(fā)現(xiàn)蘇晚偷偷放信鴿往京都報信!”
“幸好屬下察覺及時,已將信鴿截獲,這是信鴿攜帶的密報!”
李景隆緩緩走下車,臉色陰沉得嚇人。
福生接過字條,快步遞到他手中。
李景隆展開字條,凝神看去。
只見上面字跡娟秀,內(nèi)容極其簡單,只寫了他今早離開棲霞山的事,還備注了具體時辰。
雖沒有半句不利之言,卻實實在在踩破了他的底線。
他明里暗里警告過包括蘇晚在內(nèi)的八名宮女,不準與外界私通消息,如今看來,這些警告全被當成了耳旁風(fēng)。
“人在哪兒?”李景隆將字條揉成一團,聲音冷得像冰。
“已關(guān)入文淵閣內(nèi)。”護衛(wèi)頭埋得更低,神情略有緊張。
“少夫人可知曉此事?”李景隆又問,目光掃過堂內(nèi),生怕驚擾了內(nèi)院。
“雖事發(fā)突然,但屬下已嚴密封鎖了消息,除了看守文淵閣的守衛(wèi),再無旁人知曉?!弊o衛(wèi)連忙搖頭,語氣急切地辯解。
李景隆不再多言,邁步走進晚楓堂,玄色袍角掃過門檻,帶起一陣冷風(fēng)。
文淵閣外,兩名守衛(wèi)見李景隆過來,立刻躬身行禮,臉色緊張。
李景隆抬手示意打開房門時,眼底已然只剩冰冷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