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夜如墨,古州城外的風卷著枯草碎屑,在廢棄茶攤的破木柱間打著旋。
李景隆斜倚在缺了角的八仙桌邊,指尖漫不經心地摩挲著酒壺上的銅扣,琥珀色的酒液在壺中晃出細碎的漣漪。
他仰頭抿了口酒,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時,目光卻未離開眼前被亂軍踏碎的官道。
這里本該是白日里商販吆喝、騾馬嘶鳴的熱鬧地,如今只剩斷旗在夜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福生像尊石雕般立在他身側,視線如鷹隼般鎖定著城外的方向。
玄色勁裝將身形繃得筆直,右手始終按在腰間佩刀的鮫魚皮鞘上,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黯淡的月光透過云層縫隙灑下,將兩人的影子在黃土地上拉得極長,與茶攤旁歪斜的幌子、傾倒的陶碗疊在一起,透著股說不出的森冷。
夜風穿過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城內的混亂聲隱約傳來,更襯得此處無比地寂靜。
自打亂軍攻破古州城,城外的攤販便逃的逃、死的死,道路兩側的攤子全都已經荒廢。
離茶攤不遠的地方,還留著半具被野狗啃食過的尸體,蒼蠅在腐肉上嗡嗡打轉,連帶著空氣里都飄著股令人作嘔的氣味。
李景隆將酒壺重重頓在桌上,瓷碗與木桌碰撞的脆響驚飛了幾只停在不遠處樹梢上的夜梟。
時間一點點流逝,夜色漸深,西門外的官道上終于傳來了馬蹄聲。
李景隆眉峰輕挑,冷冷的看向了馬蹄聲傳來的方向,福生也瞬間繃緊了身體,腰間的佩刀已經出鞘半寸。
只見十幾匹快馬正疾馳而來,馬背上的漢子個個身材魁梧,手里提著搶掠來的財物,似乎絲毫沒有察覺,死亡的陷阱早已在前方等候。
他們頭上都裹著黑巾,只露出一雙雙兇狠的眼睛,腰間的彎刀隨著馬匹顛簸,偶爾與馬鞍碰撞,發出清晰的金屬聲。
更讓人揪心的是馬隊后方——二三十名百姓被一根粗麻繩綁著雙手,跟著馬隊瘋狂地奔跑著,繩子早已勒進了皮肉里。
有人衣衫襤褸,腳底早已被碎石磨得鮮血淋漓,有人懷里還抱著嗷嗷哭叫的孩子,卻只能拼命跟著馬隊奔跑,稍有遲緩便會被麻繩拽得一個趔趄。
有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實在跑不動了,雙腿一軟倒在地上,麻繩瞬間繃緊,將她在碎石路上拖出長長的血痕。
老婦嘴里不停發出微弱的**,民婦懷里的孩子嚇得哭聲都噎在了喉嚨里,可馬隊里沒有一個人回頭,反而有個漢子直接踩著老婦人的后背直接跑過。
馬隊漸漸靠近茶攤,為首的漢子突然瞥見了黑暗中坐在布簾后的李景隆,瞳孔驟然收縮,下意識地猛拉韁繩。
馬匹受驚,前蹄高高揚起,發出一聲嘶鳴,差點將他掀翻在地。
他穩了穩身形,剛要呵斥,福生已如離弦之箭般沖出布簾,右腳重重踏在地上,將一張缺腿的木桌踢得飛了出去!
木桌在空中轉了個圈,不偏不倚地落在馬隊前方的官道中央,恰好擋住了去路。
“找死啊!”為首的漢子終于回過神,怒視著福生,扯著嗓子厲喝。
他的聲音粗啞如砂紙摩擦,帶著久居匪類的暴戾,說話間便按在了腰間的彎刀上。
馬隊里的其他漢子也紛紛勒住馬,一個個翻身下馬,抽出腰間的兵器,惡狠狠地瞪著李景隆和福生。
月光照在刀刃上,泛出冷冽的寒芒,將他們臉上的兇光襯得愈發可怖。
有個矮胖的漢子啐了口唾沫,晃了晃手里的鬼頭刀:“統領,跟這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廢話什么?直接砍了喂狗!”
胖子一邊說著,一邊徑直向福生走來,藍色勁裝的袖口被風掀起,露出了小臂上猙獰的刺青。
“就憑你?”福生冷哼一聲,冷冷的盯著走來的胖子,眼神里滿是不屑,仿佛對方在他眼中不過是只螻蟻。
為首的漢子面露驚異,抬手制止了胖子,上下打量起了福生。
福生的身形不算魁梧,卻透著股懾人的氣場,尤其是那雙眼睛,冷得像冰,仿佛能洞穿人心。
那漢子皺著眉頭,又轉頭看向了依舊靜靜坐在茶攤里的李景隆。
李景隆正慢條斯理地仰頭喝著酒,動作從容得像是在自家庭院里閑坐,絲毫沒把他們這群兇徒放在眼里。
漢子心里頓時犯了嘀咕,警惕地掃視了一圈四周,沉聲問道:“你們什么人?為何擋路?!”
話音落時,還不忘警惕地掃了四周一眼。
如今古城城外三面被京軍圍困,只剩西門一路可以通行,可是面前卻有兩個人突然出現,并且攔住了自己的去路,他的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福生瞟了一眼馬隊后方累癱在地的百姓,那老婦人還在地上抽搐,孩子的哭聲已經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他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瞇起眼睛,聲音里淬著冰:“要你命的人!”
“就憑你們兩個?”為首的漢子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忍不住嗤笑一聲。
可他剛要揮手讓手下動手,先前那個矮胖的漢子已經按捺不住,大喊一聲:“統領,別跟他廢話!”
話音未落,那胖子便提著鬼頭刀沖向福生,刀刃舉過頭頂,隨著跑動的動作,在月光下劃出一道刺眼的弧線。
福生冷哼一聲,腳下猛地發力,身形如閃電般沖出,直接迎著矮胖漢子的刀刃而去。
眾人還沒看清他的動作,便聽到“唰”的一聲破空聲——那是佩刀出鞘的聲音,快得幾乎沒留下痕跡!
緊接著,一股滾燙的血箭突然在夜幕中飆出,濺落在黃土地上,發出“滋滋”的聲響。
再看那矮胖漢子,已經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脖頸處的傷口還在汩汩地流著血,眼睛瞪得溜圓,顯然是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他手里的鬼頭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馬隊里的其他漢子臉色驟變,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同伴,眼神里滿是難以置信。
一時間,沒人再敢上前,一個個握緊了兵器,警惕地盯著福生,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為首的漢子臉色凝重到了極點,重新打量著福生,聲音里多了幾分忌憚:“你們究竟是什么人?”
“別浪費時間了。”就在福生要開口時,茶攤里的李景隆終于放下了酒壺,緩緩站起身。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過了周遭的風聲。
福生立刻收回了到嘴邊的話,握緊手中的佩刀,腳尖在地上一點,身形再次沖出,直撲為首的漢子!
那漢子見狀,急忙抽出彎刀格擋,可他的動作在福生眼里太慢了!
只聽“鐺”的一聲脆響,兩把刀瞬間碰撞在一起,漢子只覺得虎口一陣發麻,彎刀險些脫手。
他還沒來得及調整姿勢,福生已經旋身來到他身后,佩刀在他脖頸處輕輕一抹,一道血痕瞬間浮現!
與此同時,周遭的黑暗里突然沖出數十道人影!
他們個個動作迅捷如鬼魅,眨眼間便沖到了馬隊的漢子們面前。
長刀出鞘的聲音此起彼伏,與漢子們的慘叫聲、兵器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卻又很快平息。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的瞬間,十幾名漢子便紛紛栽倒在地,脖頸處的傷口都整齊劃一,幾乎同時咽氣!
馬隊后方的百姓們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紛紛跪在地上,五體投地地趴在黃土里,連頭都不敢抬。
邵安走到為首漢子的尸體旁,用靴尖踢了踢他的臉,確認人已經死透后,才沖著手下擺了擺手。
錦衣衛們立刻收起繡春刀,動作麻利地將地上的尸體拖到路邊的草叢里,又用黃土掩蓋了官道上的血跡。
做完這一切,他們便迅速退回黑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只留下空氣中殘留的血腥氣。
李景隆走到百姓們面前,蹲下身,看著那個還在發抖的年輕婦人,眉宇間閃過一抹憐憫。
他放緩了聲音,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溫和些:“都起來吧,不會有事了,趕緊回家去吧。”
百姓們愣了愣,茫然地抬起頭,看到李景隆溫和的眼神,又看了看地上的尸體和消失的錦衣衛,才終于反應過來——他們得救了。
有個中年漢子率先爬起來,沖著李景隆磕了個響頭,哽咽著說:“多謝大人救命之恩!多謝大人!”
其他百姓也紛紛效仿,一時間,磕頭聲、道謝聲此起彼伏。
福生和邵安快步上前,用佩刀割斷了綁在百姓們手上的麻繩。
麻繩解開的瞬間,百姓們的手腕上紛紛露出了深深的勒痕,有的甚至已經潰爛。
可他們顧不上疼痛,又對著李景隆磕了幾個頭,才紛紛起身,攙扶著老弱婦孺,踉踉蹌蹌地逃向了無邊的夜幕。
他們不敢再待在這里,只想著盡快遠離這片是非之地。
而那名被馬隊拖行的老婦,此時早已斷氣。
等百姓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色中,邵安才走到李景隆身邊,低聲道:“景帥,尸體已經處理好,我們得抓緊時間了。”
李景隆點了點頭,,沉吟道:“要想悄無聲息地進入城內,最好的辦法就是先變成他們中的一員。”
片刻之后,李景隆帶著福生和邵安等十多個人紛紛換上了沾滿血跡的藍色勁裝,腰間別著漢子們的彎刀,策馬向西門而去。
月光下,他們倒真有幾分亂軍的模樣,只是眼神里的凌厲,卻不是那些匪類能比的。
“快開城門!”
行至西門城下,福生仰頭沖著城樓上的守軍厲聲高喊。
十幾批快馬疾馳而來,風風火火。
城樓上的守軍舉著燈籠俯身查看,昏黃的光線下,見來人穿著蠻族士兵的裝束,腰間別著彎刀,便立刻揮手示意:“是自己人,開城門!”
沉重的城門軸發出“吱呀”的**,兩扇包鐵木門緩緩向內敞開,露出幽深的門洞。
李景隆始終沖在最前面,頭上的黑巾幾乎遮住了半張臉。
經過門洞時,他刻意放緩馬速,目光飛快掃過兩側城墻——借著守軍燈籠的微光,果然看見墻磚上有幾處隱藏的破損痕跡,和紀仁此前描述的分毫不差。
為了混入古州城,他們不僅換上了此前斬殺的蠻族士兵的衣物,還用黑巾將頭臉層層裹住,只露出一雙眼睛。
更有幾名錦衣衛褪去甲胄,扮作被擄的百姓,雙手反綁在身后,垂著頭跟在馬隊后方。
時不時還發出幾聲微弱的嗚咽,演得惟妙惟肖。
這般裝扮,在這光線暗淡的夜里,任誰也難辨真偽。
可就在馬隊即將全部入城時,負責開門的兩名亂軍士兵卻突然頓住腳步,眉頭緊緊皺起。
借著燈籠的光亮,他們瞥見了來人衣服上沾滿了猩紅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