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山巒間的風帶著寒意刮在臉上。
李景隆與邵安一路翻山越嶺,腳下的碎石幾乎劃破靴底,卻始終沒有停下腳步。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兩人才終于翻越了整座蒼瀾山,來到另一側的山腳下。
林間漸漸亮了起來,晨霧繚繞在枝葉間。
身后沒有了追兵的腳步聲,也不再有箭矢的破空聲,他們已經脫離了危險。
邵安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左臂的傷口經過了簡單包扎,卻仍在滲血。
可李景隆卻絲毫沒有松口氣的模樣。
他站在山邊,望著驛館方向的天際,眉頭緊鎖成一團。
心中的擔憂不僅沒有消減,反而愈發濃烈。
他靠在一棵大樹上,閉上眼睛,腦海中不斷閃過福生的身影。
福生遞給他筷子時的恭敬,沖向弓箭手時的決絕...
每一個畫面都讓他心中一陣刺痛。
他開始后悔,若是他帶著福生一起從后門撤離,是不是就不會有現在的擔憂?
福生對他而言,早已不再是護衛那么簡單,那是他可以將自己的后背交出去的人...
“景帥,您放心,福生身手不凡,一定能平安脫身的。”邵安看出了他的焦慮,開口安慰了一句,但卻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昨夜那圍殺的陣仗,分明是要將他們趕盡殺絕。
福生就算身手再好,面對那么多弓箭手,恐怕也難以全身而退。
李景隆沒有說話,只是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遠方的山林間。
“景帥,暫時應該是安全了,后面沒有尾巴。”
良久之后,邵安踉蹌著從密林中鉆出來。
手掌在額角胡亂抹了把汗,混雜著塵土的汗珠順著下頜線滾落,在脖頸的血污上暈開新的痕跡。
接著他便靠在一棵老槐樹上大口喘著氣,整條左臂不自然地垂在身側。
昨夜在驛站遭那神秘老者突襲,此刻整條臂膀已被暗紅的血漬浸透,布料與皮肉粘連在一起,左臂垂在身側,顯然早已失去了活動能力。
李景隆快步上前,伸手想扶住他的胳膊,卻被邵安猛地躲開。
傷口牽動的劇痛讓他額角青筋暴起,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你的傷必須立刻處理。”李景隆疑惑的皺了皺眉,聲音沉得像山間的寒潭。
目光落在邵安左臂上不斷滲血的傷口時,眉頭擰成了疙瘩,“再拖下去,這條手臂就廢了。”
“不妨事。”邵安咬著牙擺了擺手,強撐著直起身。
他的目光掃過四周連綿的山巒,忽然眼前一亮,伸手指向不遠處的山坳,“景帥你看,那兒有戶人家!”
李景隆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暮色漸沉的山坳里,果然立著一間圍著籬笆的茅草屋。
屋頂的煙囪里飄出裊裊炊煙,在黛色的山林間散開。
這副尋常農家的景象,卻讓奔波了一夜的兩人心頭一暖。
尤其是李景隆,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
自昨夜突圍以來,二人水米未進,早已饑腸轆轆。
“走,景帥,我們去討碗水喝,也好借機歇歇腳。”邵安說罷,不等李景隆回應,便拖著傷臂,踉蹌著率先向茅草屋走去。
李景隆落在他身后半步,目光掃過身后黑漆漆的山林,握緊了手中的銀槍。
雖然暫時甩開了追兵,卻也身處荒山野嶺,不知前路還有多少兇險。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終于到了茅草屋前。
籬笆院不高,也就到人的腰際,幾只蘆花雞在院子里慢悠悠地踱步,啄著地上的草籽。
角落里拴著一頭老黃牛,見了院外的陌生人,只是遲鈍地抬了抬頭,甩了甩尾巴,又低下頭啃食槽里的干草。
草屋的外墻是黃泥糊的,有些地方已經開裂。
墻上掛著一張簡易的弓箭,箭囊里插著幾支磨得發亮的木箭。
旁邊還立著一根裹著獸皮的長矛,矛尖上隱約能看到干涸的褐色痕跡。
看這模樣,屋主人該是個獵戶。
空氣中飄來一股淡淡的粥香,混著山野間的草木氣息,勾得人肚子里的饞蟲直冒。
邵安吸了吸鼻子,腳步又快了幾分。
走到院門前,他清了清嗓子,沖著院子里喊道:“有人在嗎?我們路過此地,口渴難耐,想討碗水喝。”
話音落下沒多久,草屋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穿著粗布短打的漢子走了出來。
漢子約莫三十多歲的年紀,身材高大,皮膚是常年日曬雨淋的黝黑色。
臉上刻著幾道深淺不一的紋路,手里還拿著一塊沾著面粉的面團。
看到院外的兩人時,腳步頓住,警惕地打量著他們。
尤其是看到兩人身上的血污時,漢子的眉頭皺了起來,聲音帶著幾分遲疑:“你們是什么人?”
這荒山野嶺的,平時鮮少有人來。
突然冒出來兩個渾身是血的陌生人,任誰都會心生戒備。
邵安連忙抱了抱拳,臉上擠出一抹溫和的笑,解釋道:“兄臺莫怕,我們是官府的人。”
“正在奉命抓捕逃犯,路過此地時與嫌犯交手,不慎沾了些血污。”
“如今口渴難耐,還望兄臺行個方便,讓我們進去討碗水喝。”
漢子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落在邵安垂著的左臂上,又掃了眼李景隆手中的銀槍。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卻還是沒說話,只是站在原地,眼神里的警惕絲毫未減。
邵安見狀,心里明白他還沒放下戒心,便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語氣誠懇:“兄臺,我這手臂傷得不輕,若是方便,能否讓我們進屋歇歇腳?”
“這點銀子,就當是我們的謝禮,還請兄臺收下。”
漢子的目光落在那錠銀子上,喉結動了動。
猶豫了片刻,他終于松了口氣,快步過來推開了院門。
側身讓兩人進來后,漢字嘴里說著:“俺不要你們的銀子,歇腳可以,歇夠了就盡快離開吧。”
說完,便轉身徑直走進了草屋,沒再理會他們。
邵安握著銀子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轉頭沖李景隆遞了個眼色,率先走進了院子。
院子里擺著一張矮桌,周圍放著幾個小板凳。
邵安走到桌旁坐下,小心翼翼地將左臂放在桌沿上,動作輕得生怕牽動傷口。
李景隆跟著走進院子,反手關上了院門。
他將銀槍輕輕放在桌上,目光卻并未放松,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籬笆墻的角落堆著一些曬干的草藥,種類不少,有止血的三七,還有消炎的蒲公英。
看來這漢子不僅會打獵,還懂些草藥知識。
草屋的窗戶虛掩著,能看到里面砌著一張土炕,炕邊放著一個梳妝臺,上面擺著一個黃銅鏡,鏡旁還放著一盒胭脂。
沒過多久,漢子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粥從屋里走了出來。
碗是粗瓷的,邊緣有些磕碰。
碗里的粥很稀,米粒寥寥無幾,更像是摻了水的米湯。
可即便是這樣的米湯,對于餓了一整夜的邵安來說,已經可以算的上人間美味了。
“多謝兄臺。”邵安連忙抱拳道謝,接著迫不及待地接過碗,吹了吹熱氣,便大口喝了起來。
溫熱的米湯滑過喉嚨,瞬間驅散了幾分饑餓和疲憊。
漢子把另一碗粥放在李景隆面前的桌上,沒說多余的話。
只是淡淡瞥了他們一眼,便轉身走向墻角,拿起柴刀劈起了柴。
動作看似熟練,卻總透著幾分說不出的僵硬。
李景隆沒動桌上那碗粥,只是靜靜地坐在小板凳上,目光落在虛掩的草屋房門上,眉宇間的神色越來越凝重。
方才漢子開門的時候,他看得清楚。
屋里的梳妝臺上不僅有胭脂,還有一個繡了一半的荷包,一看就是女子的手藝。
可他們進來這么久,卻始終沒見到女主人的身影,甚至連屋里都沒傳出半點聲音。
這實在有些太不對勁了。
“景帥,您怎么不吃啊?”邵安喝完一碗米湯,抬頭看到李景隆盯著房門出神,臉上露出一絲疑惑。
“這米湯雖然稀,喝著卻很暖,您快嘗嘗。”
李景隆回過神,目光落在邵安身上,聲音壓得很低:“不對勁。”
“哪里不對勁?”邵安放下碗,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草屋房門,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這漢子看著挺實在的,不像是壞人啊。”
李景隆瞇了瞇雙眼,眼神里帶著幾分警惕,“屋里有女子用的胭脂和繡活,可我們進來這么久,卻連女主人的影子都沒見到,甚至沒聽到一點聲音。”
邵安愣了一下,仔細回想了一下剛才看到的景象,臉色也沉了下來。
他剛才光顧著渴和餓,沒注意這些細節,如今被李景隆一提醒,才覺得這里確實透著古怪。
“還有更反常的。”李景隆的目光落在草屋門內的地面上,那里散落著幾件小小的木雕玩具,顯然是孩童的物件。
“屋里明明有孩童的玩具,卻始終聽不到孩子的哭鬧聲。”
他頓了頓,視線轉向正在劈柴的漢子,聲音愈發冰冷:“你再看他,雖然穿著獵戶的衣裳,手上也有老繭。”
“可他的站姿和步伐,根本不像是常年勞作的獵戶!”
“獵戶常年奔走山林,站姿必然沉穩扎實,腳下帶著一股韌勁。”
“而他,看似是個獵戶,實則更像是一個常年習武的練家子!”
“他在刻意模仿獵戶的動作!”
邵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發現那漢子劈柴的動作有些不對勁。
“而且,這里有血腥氣。”李景隆的目光最終定格在院子西側的柴房上。
那股淡淡的血腥氣,被煙火氣掩蓋得極深,若不仔細分辨,根本察覺不到。
“不是你我身上沾染的氣味,而是新鮮的人血氣息!”
“景帥的意思是,這里也是個陷阱?!”邵安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眉頭緊鎖,滿是震驚。
“可他們怎么可能料到我們會經過這里?!”
“我們一路突圍,路線都是臨時決定的啊!”
“問一問,不就知道了。”李景隆淡淡地說了一句,猛地站起身,周身的氣息瞬間變得凌厲起來。
然而,就在他準備邁步的剎那,背后突然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
戰場上廝殺形成的本能讓他幾乎沒有思考,下意識地向右側猛地偏頭!
“嗤——”
一道寒光擦著他的左耳飛掠而過,鋒利的刀刃劃破空氣,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是繡春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