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護衛來遲,請少主恕罪!”
沉啞的嗓音劃破晨霧的死寂,來人一身玄衣染血,正是李景隆的心腹護衛福生。
他的身后還跟著兩名暗衛,甲胄崩裂,肩頭、手臂的傷口還在滲著暗紅血珠。
顯然是歷經死戰才突圍至此。
李景隆望著福生三人,素來英挺的眉眼間沒有半分波瀾。
唯有眼底深處沉淀著化不開的疲憊,像是一夜之間被抽干了所有神采。
昨夜那場驛站突襲,他帶來的暗衛幾乎全員折損,最終活著逃回的,便只有眼前這三人。
福生喉頭滾動,艱澀地垂下眼。
昨夜沖殺驛站外圍的弓箭手時,他便從那些人腰間的腰牌與凌厲的殺人手法中認出是錦衣衛的緹騎。
可當他浴血沖破重圍,闖回待客大廳時,本該在廳中靜待的李景隆卻已不見蹤影。
彼時邵安還在少主身邊,福生一顆心瞬間懸到了嗓子眼。
一路循著痕跡追蹤至此,看見倒在籬笆墻邊下的邵安尸體,他的心才終于落進了肚子里。
“好好安葬他們?!崩罹奥〉哪抗饴舆^福生,聲音淡得像晨霧,聽不出喜怒。
話音落時,他已頭也不回地邁步走出院子。
披風掃過籬笆院門時,帶起幾片沾血的枯葉。
“是!”福生不敢有半分耽擱,立刻領著兩名暗衛走進柴房。
三人小心翼翼地將那一家三口的尸體抬出,在草屋不遠處尋了處背風避雨的土坡,親手將這三位無辜者安葬。
緊接著,福生抬手抹了把臉上的血污與塵土,轉身從懷中摸出火折子,“嗤”地一聲點燃。
火光舔舐著破舊的草屋,很快便蔓延開來,連同周圍的籬笆墻一同卷入烈焰之中。
噼啪作響的火光里,昨夜的血腥與殺戮仿佛都被焚燒殆盡。
只余下滾滾黑煙,在晨風中扶搖直上,漸漸消散在遠山的輪廓里。
山腳下,李景隆坐在一截樹樁上。
身旁的白色戰馬正低頭啃食著鮮嫩的青草,馬蹄偶爾輕輕刨動地面,發出細碎的聲響。
福生追來的同時,還將他的戰馬也安全帶了過來。
他一動不動地望著遠方,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層層山巒,落在了千里之外的京都皇城。
福生安置好一切,帶著兩名暗衛快步追來。
見少主這般模樣,三人皆不敢出聲打擾,只是垂手侍立在側。
良久,福生終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猶豫著開口:“少主,后事已妥?!?/p>
“只是...邵安奉的是誰的命?”
可是問完他的心里就已經有了答案。
古州平亂剛定,便能調動錦衣衛在半途設伏殺人滅口。
且目標直指李景隆,放眼天下,除了當今天子,似乎已經想不出第二個人。
李景隆沉默無言,靜靜地坐在原地,依舊在沉思當中。
回京之后,該如何抉擇?
這個問題像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牢牢困住。
他從未想過與朱允炆為敵,更無半分謀逆之心。
離京.平亂時,他滿心都是平定叛亂、安撫百姓。
他只想告訴朱允炆,他從未包藏私心。
只希望不負天子所托,不負天下蒼生。
可這場處心積慮的殺局,徹底擊碎了他所有的念想。
朱允炆的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們之間,似乎只剩下你死我活的結局。
“如果有一天我反了...”不知過了多久,李景隆突然開口.
聲音沙啞得厲害,話語只說了一半,便又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
晨風吹過,掀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眼底復雜難明的光.
有掙扎,有決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
“無論少主作何抉擇,屬下都將誓死追隨,永不后退!”福生猛地單膝跪地,雙手抱拳道.
聲音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身后的兩名暗衛也齊齊跪下,雖未言語,但挺直的脊背與堅定的目光,已然表明了他們的立場.
此生唯少主馬首是瞻,生死相隨。
李景隆聞言,緩緩抬起頭,看著眼前三人,緊繃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那笑意里雖沒有半分暖意,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釋然。
“回家?!?/p>
兩個字,輕描淡寫,卻似蘊含著千鈞之力。
他扭頭望了一眼遠處那團漸漸熄滅的火光,濃煙散去,只余下點點火星在灰燼中閃爍。
緊接著,他翻身上馬,白色戰馬頓時發出一聲嘶鳴,仿佛聽到了主人的心聲。
蹄聲踏破晨霧,朝著京都的方向疾馳而去。
福生見狀,立刻站起身,朝兩名暗衛招了招手。
三人撒開雙腿,邁開大步,緊緊追隨著戰馬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山道盡頭。
...
兩日后,京都。
旭日高照,金色的光芒灑滿這座巍峨的皇城。
街頭巷尾人聲鼎沸,鑼鼓喧天,一派喜慶祥和的景象。
古州叛亂平定的消息早已隨著快馬傳至京都。
短短兩日,李景隆的名字便再一次傳遍了大街小巷,成為了人人稱頌的英雄。
而百姓口中那個“戰神李景隆”,如今已經成了大明的“守護神”。
因為沒有他平不了的戰亂,沒有他守不住的疆土。
百姓們圍聚在城門附近,你一言我一語,話語間滿是崇敬與贊嘆。
李景隆三個字,仿佛成了一種榮耀的代名詞,深深烙印在京都百姓的心中。
城門之下,一隊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整齊列隊,肅立如松。
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凜冽氣息。
為首之人,面容冷峻,眼神銳利如鷹,正是當朝錦衣衛指揮使——蕭云寒。
此時,遠處傳來整齊的馬蹄聲與腳步聲。
李景隆騎著那匹標志性的白色戰馬,緩緩而來。
他身披銀色鎧甲,甲胄上的血跡雖已擦拭干凈,卻依舊能看出歷經沙場的滄桑。
身后跟著福生、董華以及一眾驍騎衛。
隊伍整齊肅穆,帶著凱旋之師的威嚴。
行至城門處,李景隆的目光落在蕭云寒身上,眸色微不可察地沉了沉,隨即又恢復如常。
跟在他身側的董華,看到城樓下的錦衣衛隊伍,眉頭不由得微微一蹙。
他下意識地側頭掃了一眼李景隆,眼中閃過一絲疑慮。
一日前與李景隆在半道會合時,他便發現邵安不見了蹤影,當即開口詢問。
李景隆只是淡淡解釋,說是途中遭遇燕逆余孽截殺,與邵安走散,生死未卜。
彼時,董華并未過多懷疑。
畢竟,經古州一戰,李景隆在他心中早已不是離京前那個被人詬病的不忠之臣。
而是一位沉穩果敢、為國為民的英雄。
只是此刻,看到錦衣衛指揮使親自在此等候,董華心中那絲疑慮,又悄然浮了上來。
“蕭指揮使,你怎么在這里?”
李景隆勒緊韁繩,白色戰馬前蹄高揚,發出一聲短促的嘶鳴,穩穩停在城門之下。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立于錦衣衛隊列之首的蕭云寒,臉上漾開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意。
語氣輕松,仿佛只是偶遇舊識。
蕭云寒上前兩步,雙手抱拳躬身行禮,唇角噙著溫潤的笑意。
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李景隆身側的董華,然后緩緩開口:“見過景帥!”
“卑職恰好執行公務歸來,聽聞景帥平定古州,凱旋回京?!?/p>
“便特地在此等候,恭迎景帥榮歸。”
“當年北境平亂,景帥僅憑一己之力便嚇退燕逆十萬雄兵,早已名震天下!”
“古州之亂,幸得景帥親自出馬,方能速戰速決,安定一方?!?/p>
“卑職在此,恭喜景帥雙喜臨門!”
“多謝蕭指揮使謬贊。”李景隆笑著抬手抱拳還禮,眼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順勢問道。
“只是蕭指揮使口中的‘雙喜臨門’,李某實在不解,不知究竟從何而來?”
“哦?原來景帥還不知情?”蕭云寒故作驚訝地挑了挑眉,臉上的笑容愈發真切。
語氣中帶著幾分打趣,“景帥離京那日,令夫人便已產下一子。”
“老夫人欣喜不已,親自為小公子取名‘知遙’。”
“你說的是真的?!”聽聞此言,李景隆瞬間瞪大了雙眼。
臉上的從容笑意蕩然無存,只剩下滿滿的難以置信與狂喜。
連日來的疲憊、廝殺后的陰霾,在這一刻盡數被這突如其來的喜訊沖散。
眼底迸發出熾熱的光芒,聲音都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千真萬確!”蕭云寒重重頷首,語氣篤定。
李景隆只覺得一股暖流從心底涌遍全身,連日來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恨不得立刻飛回棲霞山,親眼見見妻兒。
他猛地轉頭,對著身側的董華急切叮囑:“董將軍,煩勞你先行入宮,向陛下稟明情況?!?/p>
“就說本帥暫先回府探望妻兒,稍后再行入宮述職!”
話音未落,他已調轉馬頭。
手中韁繩一緊,策馬揚蹄便向城外棲霞山的方向疾馳而去。
“哎?景帥!”董華急忙轉身,想要勸阻,“怎么能讓陛下久等呢?!”
可李景隆的身影早已如離弦之箭,轉瞬便沖出幾十步之外,只留下一道絕塵而去的殘影。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看著李景隆遠去的方向,只能帶人先行回宮復命。
而就在董華轉身的剎那,原本肅立在城樓下的蕭云寒,眼底的笑意悄然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不可測的冷光。
他對著身后的錦衣衛緹騎遞了個眼色,一行人立刻悄無聲息地融入了街頭絡繹不絕的人群之中,轉眼消失不見。
...
棲霞山,晚楓堂。
秋日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楓林,灑下斑駁的光影,落在青瓦白墻上,平添了幾分暖意。
山間的清風帶著楓葉的清香,緩緩流淌在庭院之間,靜謐而祥和。
忽然,一聲清亮的馬嘶劃破了這份寧靜。
緊接著,一道白色的影子疾馳而來,穩穩停在晚楓堂朱紅色的大門前。
正是李景隆騎著他的戰馬歸來。
他幾乎是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身上的銀色鎧甲還沾染著旅途的風塵。
甲胄碰撞間發出清脆的聲響,但他卻顧不上片刻整理,大步流星地朝著大門內飛奔而去。
腳步急切,連呼吸都帶著幾分急促。
“老夫人!少夫人!少主回來了!”門口的守衛一眼便認出了李景隆,臉上瞬間綻開狂喜的笑容。
一邊恭敬地躬身行禮,一邊朝著府內大聲呼喊,聲音里滿是激動與喜悅。
緊隨其后的福生快步追來,一把拉住躁動的戰馬,將韁繩穩穩交給一旁的守衛。
緊接著急匆匆地跟著李景隆的身影,快步闖入府中。
少夫人生下小公子,他心中亦是滿溢著歡喜,只想親眼見證這團圓的時刻。
“少主回來了?”
“是少主!真的是少主!”
“太好了,少主平安歸來了!”
李景隆歸來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般,瞬間傳遍了整個晚楓堂。
下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從各個角落涌了出來,臉上都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笑容。
一聲聲“少主”的呼喚,充滿了真切的關切與欣喜。
李景隆一邊快步前行,一邊笑著對擦肩而過的眾人點頭示意,口中不停呼喊著袁楚凝的名字。
“楚凝!楚凝!我回來了!”
聲音里的急切與溫柔,幾乎要溢出來。
他穿過庭院,繞過回廊,徑直朝著袁楚凝的臥房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