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客棧。
桌上的青瓷茶杯依舊翻著,那道淺淡的茶漬印記,隨著陽光的偏移,漸漸變得模糊。
仿佛連最后一點痕跡,都要被這客棧的沉寂吞噬。
李景隆眸色沉沉,在窗前駐足良久之后。
不再逗留,抬腳朝樓下走去。
木質的樓梯被踩得咯吱作響,一聲連著一聲,在這寂靜的客棧里,顯得格外突兀。
剛走到二樓轉角,李景隆的腳步便停了下來。
只見拐角處,盧勉正領著一名身穿亮銀色甲胄的中年人,緩步朝上走來。
那中年人身材魁梧,面容剛毅。
腰間懸著一柄佩刀,刀鞘上的銅環隨著腳步輕響。
甲胄的縫隙間,隱隱透著一股久經沙場的凜冽之氣。
“王爺!”
盧勉一眼瞧見李景隆,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笑意。
連忙搶步上前,躬身行了一禮。
跟在他身后的秦淵,亦是目光一凜,緊跟著抱拳躬身。
聲音洪亮如鐘:“末將杭州府都指揮司使秦淵,見過王爺!”
李景隆的目光落在秦淵身上,微微掃過他胸前的甲片。
那甲胄磨得發亮,邊緣卻帶著細密的劃痕,顯然是上過戰場的人。
他略微打量過后,沖著二人微微頷首示意了一下,接著繼續邁著步子向樓下走去。
“王爺這是勘查完現場了?”盧勉直起身,臉上帶著幾分關切,語氣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不知可有什么頭緒?”
李景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無奈的苦笑。
接著搖了搖頭,聲音里帶著幾分疲憊,“仔細看了看,但并沒什么進展。”
“王爺莫急,若是此案真有隱情,總歸會找到蛛絲馬跡。”盧勉笑著安慰了一句,接著側身指了指身后跟著的秦淵。
“秦將軍特地尋來,有要事求見王爺。”
秦淵聞言,再次躬身,語氣懇切:“末將魯莽,還望王爺海涵。”
李景隆停下腳步,目光落在秦淵身上,眉頭微挑:“秦將軍有何事?莫非與人證暴斃一案有關?”
“王爺誤會了。”秦淵連忙搖頭,緩緩起身,臉上露出幾分焦灼。
“此事與人證一案無關,是有關京都剛傳來的旨意。”
“陛下說,據吳王供述,杭州府境內暗藏流匪,四處作亂,驚擾百姓。”
“陛下龍顏大怒,責令末將即刻調兵清剿,務必將這伙匪寇一網打盡!”
他說到這里,臉上的焦灼更甚,語氣里滿是為難:“可杭州府素來安定,百姓安居樂業,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哪里來的什么流匪?”
“末將接旨后,立刻帶人四處巡查,別說流匪了,連個形跡可疑之人都沒尋到。”
秦淵說著,又朝李景隆深深一揖:“此事事關重大,末將實在不知該如何處置,只能前來請示王爺。”
“吳王...會不會是記錯了?”
李景隆聽罷,狹長的眸子微微瞇起。
目光如利刃般掃過秦淵那張滿是焦灼的臉,又落在一旁盧勉故作平靜的眉眼上。
他雖然心中透亮,面上卻依舊是那副淡漠的模樣。
懶得與二人周旋,只淡淡丟下一句:“這是你杭州都指揮使司的分內之事,與本王何干?”
“本王幫不了你。”
話音落下,他不再看二人一眼,徑直抬腳,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
杭州府境內根本就沒有什么流匪,朱允熥之所以那么說,是因為那是他幫朱允熥脫罪的借口罷了。
而秦淵此刻找上門來,恐怕并非是真的來請示的。
分明是盧勉的授意,想借此分散他的精力,讓他無暇再查人證之死。
又或者,是在故意試探朱允熥的口供真偽。
不論如何,經過此事,他已經明白,盧勉和秦淵,果然是一伙的。
這杭州三司,怕是早就沆瀣一氣,暗中勾結,想要置朱允熥于死地。
盧勉和秦淵對視一眼,眼中都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卻誰也沒有再開口阻攔。
只是齊齊躬身,聲音恭敬得無可挑剔:“恭送王爺!”
李景隆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一步步走下樓梯。
可就在他即將踏出客棧大門的那一刻,卻又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越過大堂,落在剛從樓梯上走下來的盧勉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對了,盧大人。”
盧勉面色一怔,連忙抬頭:“王爺還有何吩咐?”
“剛剛突然想來一件事,”李景隆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本王想看一眼人證的尸體,不知盧大人可否帶路?”
“這...”
盧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面露難色,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身旁的秦淵。
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盧勉這才無奈地嘆了口氣,臉上滿是為難。
李景隆將他的神色盡收眼底,挑了挑眉,聲音陡然冷了幾分:“怎么?盧大人有難處?”
“王爺有所不知。”
沒等盧勉開口,一旁的秦淵已經搶先一步,躬身答道。
語氣帶著幾分歉意,又透著幾分不容置喙的篤定:“那人證死后,仵作驗了三日,竟始終查不出死因。”
“我等擔心他是染了什么烈性怪病,若是尸身久放,恐會滋生疫病,危及百姓。”
“后經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揮使司三司合議,只能將其尸體迅速火化,就地掩埋。”
說到這里,他的臉上露出幾分懊惱:“早知道王爺會親自前來探查此案,我等說什么也不敢擅作主張。”
“定會將尸身妥善保存,等候王爺查驗...”
“只是現在...這可如何是好...”
隨著話音落下時,他又無奈的嘆了口氣。
“火化了?”
李景隆低聲重復了一遍,眼底瞬間掠過一抹駭人的殺氣。
那殺氣濃烈得如同寒冬的冰雪,讓大堂中的溫度都仿佛驟然降了幾分。
好一個三司合議,好一個恐生疫病!
這分明就是杭州三司暗相勾結,沆瀣一氣,故意毀尸滅跡,斬斷了所有線索!
人證的尸體上,定然藏著能指認兇手的證據!
或許是那道咽喉處的傷口,或許是兇手不慎留下的痕跡!
可他們倒好,直接一把火燒了個干凈,讓他連最后一點查證的機會都沒有!
李景隆心中怒極,卻又很快冷靜下來。
他豈會不知,這一切的背后,發號施令的究竟是誰。
朱允炆處心積慮要除掉朱允熥,又怎會留下任何證據,等著他來翻案?
從人證被殺,到現場偽造,再到如今的毀尸滅跡。
每一步,幾乎都算得死死的。
這是一個死局。
一個精心布下,等著他往里跳的死局。
李景隆心中冷哼一聲,面上卻再無半分波瀾。
他懶得再與這二人虛與委蛇,冷冷的看了二人一眼,轉身朝著客棧外走去。
盧勉和秦淵連忙跟了上去,一路將他送出了客棧門口。
馬車早已候在門外,黑色的車簾低垂,透著一股沉沉的威壓。
李景隆撩起車簾,彎腰坐了進去。
直到馬車轱轆緩緩轉動,卷起一陣塵土,朝著街道盡頭駛去,盧勉和秦淵才緩緩直起身。
二人臉上的恭敬之色,在起身的剎那,盡數褪去。
他們對視一眼,眸子里同時閃過一抹意味深長的精光。
那目光里,有得意,有算計,還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狠。
暮色四合,將二人的身影,漸漸吞沒在客棧的陰影里。
...
悅來客棧。
李景隆負手立在窗前,望著窗外逐漸亮起的萬家燈火。
杭州城的夜色,比京城溫柔得多。
街邊的燈籠次第亮起,暖黃的光暈灑在青石板路上,映得行人的身影影影綽綽。
可他的心頭,卻沒有半分暖意。
他抬手,指尖輕輕叩擊著窗欞,發出清脆的聲響。
一聲,兩聲,三聲...
每一聲,都像是敲在緊繃的弦上。
距離朱允炆給出的期限,已經只剩下九日了。
從杭州返回京都,快馬加鞭,也需要五日的路程。
如此算來,他真正能用來查案的時間,只剩下四日。
短短四日,要在這重重迷霧里,找出人證之死的真相,找出能證明朱允熥清白的證據,何其艱難。
若是在這四日之間,他依舊一無所獲...
李景隆閉上眼,腦海中閃過朱允炆那張看似溫和卻暗藏鋒芒的臉,閃過朱允熥身陷囹圄時的不甘與憤懣。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
如果不能盡快查到線索,可能他真的要血染京都了。
可這是他最不希望用的一種方式!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帶著風塵仆仆的氣息,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房門外。
李景隆的目光倏然銳利起來。
他知道,是福生回來了。
門被輕輕推開,福生一身短打,快步走了進來。
臉上帶著幾分疲憊,卻又透著一絲難掩的激動。
“結果如何?!”
李景隆霍然轉身,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快步進門的福生。
聲音沉得像淬了冰,字字都透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此刻的杭州城,表面上依舊是江南水鄉的溫婉模樣,可暗地里早已是暗流洶涌。
而他此行,便是要在這波譎云詭譎的風波里,護住朱允熥的性命。
對他而言,早一分查明人證暴斃的真相,就能早一點查明真相。
這樣便可少一分兵戎相見、血染京都的風險。
他并不希望純靠武力扶朱允熥上位,刀兵起則黎民苦,這絕非他所愿。
福生發髻散亂,臉上沾著些許塵土,顯然是剛從市井間奔波回來。
他反手扣上房門,快步走到李景隆面前,壓低了聲音急聲道:“少主,屬下不負所托,暗中查訪了回春客棧上下,終于有了眉目!”
“人證暴斃當日,客棧里的確有人親眼瞧見,有人進過人證的房間!”
“然后呢?!”李景隆眼前一亮,追問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從福生的神色來看,他知道事情并沒有那么順利。
果不其然,福生說到此處時不由得低下了頭。
語氣里滿是無奈:“可那目擊者說,他并未看清進入人證房間的那二人的樣貌...”
“還有第三個人?!”李景隆猛地拔高了音量,眼中閃過一抹錯愕。
他原以為是單人作案,卻沒想到對方竟還帶了幫手。
“沒錯!”福生用力點了點頭,“那兩人全身上下都罩著黑袍,帽檐壓得極低!”
“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下巴的輪廓。”
“他們很匆忙,進房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迅速離去,全程沒跟客棧中的任何人有過照面!”
“目擊者并不認識他們,所以便并未過多留意。”
話音落下,福生忍不住重重嘆了口氣。
他奔波了大半日,好不容易查到線索,竟卡在了最關鍵的地方。
沒有樣貌特征,想要在偌大的杭州城里找出這兩個黑袍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更何況,他們眼下只有四日的時間,根本耗不起。
更讓人憂心的是,那二人行事如此縝密。
恐怕得手之后,早已離開了杭州城,遠走高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