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內。
李景隆一臉期待的看著神情復雜的郭福,全神貫注的聆聽著。
郭福見李景隆神色凝重,不敢有絲毫怠慢。
連忙從椅子上站起身,臉上露出幾分遲疑。
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變得篤定起來:“下官知道這是個陰謀之后,心中不安,便暗中跟蹤過那人證。”
“下官發現,在他住進吳王府的前一夜,有一個身穿黑袍的神秘人,曾偷偷去客棧找過他!”
“兩人在房里待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那神秘人離開時,步履匆匆,一看就不是尋常人!”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肯定:“所以下官大膽推測,這件事絕不僅僅是顧、秦、盧三人的手筆,背后一定還牽扯著更大的勢力!”
“那黑袍人,便是關鍵!”
又是黑袍人?!
李景隆眼前猛地一亮,心中的震驚無以復加。
福生查到的線索里,人證死亡當夜,就有兩個黑袍人去過人證房間。
如今郭福又提到黑袍人!
他在想,這兩撥人之間,究竟有什么關聯?
是同一伙人,還是另有其人?
略微沉思之后,他重新看向了郭福,“你可知那黑袍人的來歷?他可有什么特征?”
“比如身形高矮,或是聲音特點?”
郭福無奈地搖了搖頭,面色凝重,語氣里滿是惋惜:“下官不知...”
“那神秘人行事十分隱秘,從頭到腳都罩在黑袍里,連一絲皮膚都沒露出來。”
“不過...”
”不過什么?!”李景隆眉頭緊鎖,沉聲追問,眼中滿是期待。
郭福話鋒一轉,像是想起了什么關鍵信息,眼睛陡然亮了起來。
“不過下官記得,那名人證身邊,一直跟著一個貼身護衛!”
“那護衛看起來像是個刀客,腰間總是佩著一把狹長的彎刀,一直寸步不離人證左右!”
“那黑袍人夜訪客棧時,那刀客就守在門外!”
“下官猜測,他一定見過那黑袍人的真面目!”
“貼身護衛?!”
李景隆聞言,再次吃了一驚,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眉頭緊鎖,擰成了一個深深的疙瘩,腦海中飛速運轉著。
最開始,他以為人證暴斃的客房里,只有人證和兇手,只有兩個人。
后來福生查探得知,目擊者看到的是兩個黑袍人進入房間,算上人證,應該是三人。
可如今聽郭福這么一說,那人證身邊竟還有一個貼身護衛!
如此一來,當晚的客房里,豈不是有四個人?!
可是在那間客房里,他卻只發現了兩個人的痕跡!
如此看來,一定是盧勉等人在案發之后,特意派人清理了客房,抹去了所有人的痕跡!
李景隆呆立在原地,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這盤棋,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復雜。
而那名不知所蹤的護衛,便是破開這迷局的唯一鑰匙!
只要找到他,就能知道當晚發生的一切,就能揪出幕后黑手,就能還吳王一個清白!
可茫茫人海,那名護衛此時又在何處?
“你可知那名護衛如今的下落?!”
李景隆遲疑片刻,直勾勾的看向了同樣面色凝重的郭福。
聽聞此言,郭福無奈的搖頭,嘆了口氣:“王爺見諒,下官并不知道...”
“自從那名證人在客棧暴斃而亡,那護衛便如人間蒸發一般,半點蹤跡都尋不到了。”
“蒸發?”李景隆瞇起眼,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會不會已經死了?”
“不會!”郭福搖了搖頭,語氣斬釘截鐵,“現場除了那具證人的尸身,再無第二具遺骸!”
“而且事發之后,都指揮使司與提刑按察司曾以搜捕逃犯為由,在杭州城內翻了個底朝天。”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只是沒等他們抓到人,王爺您便已到了杭州城。”
“那些人這才倉促收了手。”
聽聞此言,李景隆瞳孔驟縮,心中已是雪亮。
他不再多言,猛地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客房。
守在門口的暗衛見他出來,立刻躬身行禮,身姿挺拔如松,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李景隆俯身過去,薄唇貼著暗衛的耳廓,低語了幾句。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只有幾個模糊的字節逸出,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暗衛聽罷,身形微頓,隨即深深一揖,一言不發。
接著便快步下了樓,出了客棧,轉眼融入了沉沉夜色。
待李景隆折返客房時,郭福正局促地站在屋中,雙手緊握,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李景隆反手掩上門,門軸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緩步走到郭福面前,目光如炬,上上下下打量著他。
那眼神里帶著審視,帶著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懷疑。
“你倒是膽子不小。”良久,李景隆緩緩開口,聲音冷冽如冰,“本王原以為,這杭州城里,早已沒人敢為吳王說一句話了。”
“你今日主動找上門來,就不怕引火燒身?”
郭福聞言,臉色霎時慘白,膝蓋一軟,竟險些跌坐在地。
他扶住身旁的椅子,苦笑著搖頭,眼底翻涌著無盡的痛苦與悲涼:“王爺或許不知,并非是沒人想為吳王殿下鳴冤。”
“而是那些敢開口鳴冤的人,如今...都已經失蹤了...”
“失蹤?”李景隆眉頭緊鎖,心頭咯噔一下,仿佛瞬間洞悉了這兩個字背后的血腥,“怎么個失蹤法?”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郭福的聲音發顫,像是被寒風凍透了。
“前幾日還在衙門里共事的同僚,就因為替吳王殿下抱怨了句世道不公,次日晨起便沒了蹤影。”
“更別提城里那些百姓了,有的人只是多了一句嘴,當天夜里家里就發生了大火,全家上下無一生還...”
“下官心里清楚,他們定是被人秘密處決了,有的甚至尸骨都不知被拋去了何處...”
他抬起頭,望著李景隆,眼中滿是血絲:“王爺,您說,這杭州城的天,是不是已經黑透了?”
“這天下還有王法嗎?好人真的該死嗎?!”
李景隆沉默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鬢角已染霜華的小官,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悲哀。
只有親歷歷史,才能明白權力等級制度下的古代有多么殘酷。
他見過太過骯臟齷齪的事,只不過那些事從未被人擺在明面上罷了。
“你既知曉其中利害,為何還要冒險來尋本王?就不怕步了那些人的后塵?”
此事事關重大,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必須確認郭福所言非虛。
郭福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陡然堅定起來:“因為吳王殿下,是個好人!”
他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語氣里滿是感激與敬服:“下官是土生土長的杭州人,祖輩三代都在這里。”
“太祖在位時,雖也勵精圖治,可江南一帶歷經戰亂,百姓的日子終究過得緊巴。”
“自吳王殿下坐鎮杭州府,他興修水利,減免賦稅,還革除了三司衙門不少苛捐雜稅。”
“下官親眼見過,他為了體恤民情,頂著烈日在田埂上與老農閑話,連一口水都不肯喝百姓的。”
“這樣的王爺,怎會是謀逆的亂臣賊子?”郭福的聲音哽咽了,“可杭州三司早已沆瀣一氣,官官相護,哪里還有半點公道可言?”
“如今他遭人陷害,下官怎能袖手旁觀?”
“可下官不過是個小小的推官,人微言輕,縱有滿腔憤懣,也不敢聲張。”
“而且下官家中尚有妻兒老母,若是出了半點差池,他們該如何自處?”
“直到王爺您的出現,這才讓下官看到了希望,知道王爺正在調查此案,于是便斗膽登門而來。”
他說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額頭撞在青磚上,發出悶響:“下官忍了許久,這才看到了一絲希望。”
“王爺您是皇親國戚,在朝中又威望極高,求您為吳王殿下伸冤,還杭州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李景隆看著他額角滲出的血跡,心中驟然一震。
他俯身伸手,將郭福扶起,指尖觸到對方的手臂,竟是一片冰涼。
“起來吧。”李景隆的聲音柔和了幾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放心,本王此行南下,為的就是查明此案,還吳王一個清白。”
“有本王在,他絕不會有事。”
他并沒有告訴郭福,造成如今這一切的,或者說縱容杭州三司的人,正是頒布圣旨派他來查案的天子。
他不想讓郭福心中最后的一絲希望破滅。
郭福聞言,眼中迸發出熾熱的光芒,仿佛在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李景隆看在眼里,輕嘆一聲,語氣凝重:“不過,待此事了結之后,你必須帶著一家老小離開杭州府。”
“走得越遠越好,此生都不要再回來。”
“為何?”郭福愣住了,臉上滿是不舍與茫然。
“你若留下,便是死路一條。”李景隆的聲音沉了下去,目光深邃如古井。
“你出賣了杭州三司的人,一旦事情敗露,他們絕不會放過你。更重要的是...”
他頓了頓,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不能告訴郭福,真正想要置吳王于死地的,是高居龍椅之上的當今天子。
皇權爭斗,從來都是血雨腥風。
郭福只是個小小的推官,知曉得越多,死得便越快。
“可我能證明這一切都是杭州三司主官陰謀陷害吳王啊!”郭福搖著頭,情緒有些激動。
“正因如此,你才更應該離開!”李景隆望著窗外的殘月,語氣里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
“如今的朝廷,早已不是當年的洪武朝了。”
“有些事,即便你我全力以赴,也未必能改變什么。”
“你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帶著家人好好活下去。”
郭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
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瞬間萎靡下來。
他知道,李景隆說的是實話。
離開這座生養自己的城池,意味著要舍棄一切。
熟悉的街巷,親切的鄉音,還有埋在祖墳里的列祖列宗。
可他更知道,若是不走,等待他的,只會是家破人亡的結局。
“下官...明白了。”郭福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隨時會被風吹散。
他緩緩站起身,踉蹌著向門口走去。
每一步,似乎都走得極其沉重。
“你放心,我會為你和家人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不會有人找的到你們。”李景隆認真的看著情緒越來越低落的郭福,輕聲安慰著。
郭福僵硬的點了點頭,徑直出門而去。
無論是誰,當知道自己有一天必須要離開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時,心里都不會好受吧。
李景隆親自送郭福到客棧大門外,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廊下的暗衛已經換了一個人,身形更為魁梧,眼神更為冷厲。
“派人送他回家,務必保證他一家老小的安全。”李景隆低聲吩咐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叮囑。
“盯緊些,莫要讓人鉆了空子。”
暗衛躬身領命,暗中一路護送著郭福,消失在夜色深處。
李景隆站在廊下,寒風卷著落葉撲面而來,打在臉上,生疼。
他望著漫天繁星,眸中閃過一絲決絕。
他沒有告訴郭福,這場棋局,早已不是簡單的伸冤雪恥。
想要還天下一片清明,想要護住心中的道義,他唯有一條路可走。
推倒所有腐朽、不公的格局,重新來過!
夜色漸深,杭州城的輪廓在月光下模糊不清。
唯有幾聲更鼓,在寂靜的夜里,敲得人心頭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