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
門扉被輕輕推開,杭州布政司參政郭福,身著一襲素色儒衫。
肩上背著一只早已整理妥當的青布包裹,在兩名暗衛的陪同下緩步走入。
一進書房,他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李景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下官郭福,見過王爺。”
李景隆俯身扶起他,眸中閃過一絲暖意。
目光落在他肩上的包裹上,語氣里帶著幾分真切的感激:“郭大人不必多禮。”
“此番能勘破此案,多虧了你暗中相助,冒死傳遞消息。”
“本王已經查明了所有真相,那些構陷忠良、禍亂地方的宵小之輩,一個也跑不了。”
郭福眼眶微紅,嘴唇翕動著。
似有千言萬語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李景隆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低沉而鄭重:“但今日之后,這世上便再無杭州布政司參政郭福了。”
郭福遲疑了一下,抬眼望向李景隆,眼中滿是掙扎。
“你棄了這身官袍,雖失了仕途前程,卻也換來了一世的安穩與自由。”
李景隆看著他,緩聲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且帶著家眷,連夜離開杭州城吧。”
“走得越遠越好,此生都不要再踏足這片是非之地。”
當日郭福決意棄暗投明時,他便曾許下承諾,事成之后,必保郭福一家平安。
如今,該是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多謝王爺!”郭福點了點頭,難言心中的激動。
緊接著再度跪倒在地,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王爺的大恩大德,小人沒齒難忘!”
“只恨小人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不能為王爺鞍前馬后。”
“唯有來生結草銜環,再報此恩!”
“走吧。”李景隆笑著揮了揮手,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臉上露出了一絲久違的輕松笑意。
郭福重重叩首,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
“王爺保重!”
他依依不舍地望了李景隆一眼,仿佛要將這張臉深深刻進腦海里。
隨后便毅然轉身,跟著門口的兩名暗衛,大步流星地離去。
書房內的燭火,映著李景隆孑然的身影。
他緩緩走出書房,立于庭院之中,抬頭望向夜空。
不知何時,夜空中早已陰云密布,連一絲星月的微光也透不出來。
他不由得長吁了一口氣,胸中的郁氣散了大半。
即便天氣陰霾,但東方邊際上,依然隱隱泛起一抹魚肚白。
天就要亮了。
他該動身了。
距離朱允炆定下的期限,已經不足八日!
...
半個時辰之后,杭州提刑按察司衙門外。
天色微明,晨霧繚繞。
一隊約莫二三百人的精銳兵士,身披重甲,手持長矛。
肅然侍立在青石臺階之下,甲胄上的寒光在薄霧中若隱若現。
為首一人,年過四旬,面容方正,神情憨厚。
但卻目光炯炯,透著一股軍人的剛毅之氣。
此人正是杭州都指揮司指揮同知,趙亮。
旁邊的空地上,停著兩輛囚車。
囚車的木欄粗如成年人的手臂,銹跡斑斑的鐵鏈緊鎖著車門。
顧遠洲和盧勉二人,被沉重的枷鎖縛住手腳,狼狽不堪地蜷縮在囚車之中。
昔日里他們一個是權傾一方的布政使,一個是掌管一省刑獄的按察僉事。
皆是衣著光鮮、盛氣凌人之輩。
如今卻衣衫襤褸,發髻散亂,臉上滿是污泥與血痕。
哪里還有半分往日的囂張氣焰?
此時二人皆垂著頭,雙目空洞,嘴里不知在喃喃自語什么。
臉上滿是絕望。
李景隆一身青色勁裝,腰佩長劍,緩步走下石階。
他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階下神情緊張的趙亮,聲音里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人,我交給你了。”
“務必星夜兼程押送往京都,沿途之上,嚴加看管,不得有絲毫懈怠。”
他頓了頓,眼神陡然變得凌厲,一字一句道:“若是半道上出了任何岔子,讓這二人有個三長兩短,本王定拿你是問!”
此次回京,他必須快馬加鞭,真正昭然若揭,他不能再讓線索斷在京都。
若是押著這兩個重犯,只會拖累行程。
所以只能兵分兩路,而趙亮是他多方查證之后才選出的押送人選,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趙亮聞言,立刻單膝跪地,抱拳拱手,聲音洪亮如鐘:“末將遵命!”
“請王爺放心!末將便是豁出這條性命,也定會將這二人完好無損地押送到京!”
李景隆滿意地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早已候在一旁的福生,連忙把馬牽到了少主面前。
李景隆足尖一點,縱身躍起,穩穩地落在馬背之上。
福生亦是一言未發,身形一晃,便矯健地跳上了另一匹烏騅馬。
“駕!”
李景隆低喝一聲,手中馬鞭凌空一甩,發出清脆的響聲。
駿馬長嘶一聲,四蹄翻飛,踏著熹微的晨光,朝著城外疾馳而去。
福生緊隨其后,兩匹戰馬的蹄聲,如密集的鼓點,敲碎了清晨的寧靜。
卷起一路塵土,直奔京都。
...
五日之后。
夜色如墨,星月無光。
京都東門外。
古道漫漫,荒草萋萋。
兩匹駿馬踏著清冷的星光,由東而來,馬蹄聲急促。
待到城門之下,駿馬一聲長嘶,穩穩停住。
馬背上的人勒緊韁繩,胸口劇烈起伏著,顯然是一路疾馳,未曾有過半刻停歇。
“速開城門!”
其中一匹戰馬上的青年,扯開嗓子,沖著高聳的城樓大聲呼喊。
正是福生。
一路奔波,嗓音早已沙啞不堪,卻依舊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此刻夜色深沉,梆子聲早已敲過三更,城內早已實行宵禁。
城門緊閉,城墻上更是戒備森嚴。
“什么人?!”
聽到這聲突兀的呼喊,城樓上的守夜官兵頓時如臨大敵。
無數火把被點亮,火光映照著一張張警惕的臉龐。
弓箭手們迅速張弓搭箭,鋒利的箭矢在火光下閃著寒芒,齊齊對準了城門之下。
手持長刀的兵士們,亦是握緊了手中的兵器,嚴陣以待。
東門守將,乃是一名久經沙場的老將,姓王名奎。
聞聲之后,立刻快步走到城墻邊,俯身趴在冰冷的城磚上,瞇著眼睛,定睛向下望去。
“安定王在此,還不速速開門!”
福生見城樓上毫無動靜,不由得心頭一急,再度揚聲高喊。
說話時伸手指了指身邊另一匹馬上的青衣人,語氣里滿是焦灼。
那青衣人,正是李景隆。
一路風塵仆仆,臉上滿是疲憊,卻依舊脊背挺直,神情沉穩。
他端坐于馬背之上,目光平靜地仰頭望著城樓,并未出聲。
守將王奎愣了一下,借著城樓上搖曳的火光與朦朧的月光,仔細打量著城門外的情形。
當他的目光落在馬背上懸掛著的那支銀槍之上時,不由得渾身一震,愣在了原地。
那支銀槍,乃是當年老國公李文忠跟隨太祖皇帝時所用的兵器,更是李家獨一無二的信物。
王奎心中已然篤定,城下之人,必是安定王無疑。
可他眉頭卻緊緊皺起,非但沒有下令開門,反而提高了嗓音,語氣堅決地回道:“城內已經宵禁!”
“宵禁之后,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城!”
“這是朝廷的規矩,還請王爺見諒!”
“有什么事,還是等天亮之后再說吧!”
城樓下的福生,聞言不由得勃然大怒。
他正欲開口斥罵,卻被李景隆抬手制止。
李景隆端坐于馬背之上,耳中回響著城門守將剛剛那番推諉之言,眉頭漸漸擰緊,眼底瞬間掠過一抹凜冽的殺意。
夜風卷著塵土,吹得他身上的青衣獵獵作響。
他握著韁繩的手指微微收緊,心中已經大概明白了什么。
如果他猜得沒錯,京都九門的守將,定然都接到了同一道密令。
什么狗屁宵禁規矩,分明是有人在故意拖延時間,想要將他阻在城外!
而這幕后下令的之人是誰,根本無需多猜。
想清楚這些之后,李景隆緩緩抬頭,目光如利劍般刺破夜色,直直射向城頭。
冷冽的聲音裹挾著寒意,沉沉響起:“本王奉旨離京查辦要案,如今案情已破,星夜趕回復命。”
“爾等若是敢在此處延誤時機,耽誤了皇上的大事,便是犯下滔天大罪,屆時定然死罪難逃!”
城樓上的守將王奎,卻像是沒聽見這番話一般。
只見他慢悠悠的縮回了探出的腦袋,慵懶地靠在冰冷的城磚上,聲音里滿是敷衍:“閣下說的什么,本將軍實在聽不懂!”
“這黑燈瞎火的,誰知道你的身份是真是假?”
“萬一放了歹人進城,這個責任,本將軍可擔待不起!”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油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還是等天亮之后,驗明了正身再說吧。”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還望閣下多多包涵。”
“少主!”福生在一旁聽得怒火中燒,不由得皺緊眉頭,咬著牙低喝一聲。
“這廝明顯就是故意的!”
“找死!”李景隆胸中的怒火陡然升騰,一聲冷哼劃破夜空。
話音未落,他已猛地從馬背上縱身躍起。
身形如矯健的雄鷹,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凌厲的弧線。
早已握在手中的銀槍被他順勢擲出,槍尖裹挾著破空之聲,如離弦之箭般直射城頭!
一道耀眼的白光閃過,銀槍呼嘯著沖上城樓!
幾乎是擦著守將王奎的頭皮飛了過去!
然后只聽“噗嗤”一聲悶響,銀槍的槍尖已經深深刺入城樓的木梁之中!
槍桿還在兀自劇烈震顫,發出嗡嗡的聲響!
王奎嚇得渾身一僵,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僵硬地轉過頭,看著那桿近在咫尺的銀槍,頭皮一陣發麻。
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額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只差那么一寸!
若是剛才銀槍再偏上分毫,他此刻早已是一具無頭尸體!
“再不開城門,我先殺你!”
冰冷刺骨的聲音,再度從城樓下響起。
像是來自九幽地獄的催命符,讓王奎渾身一顫。
“讓開!讓開!”
他再也不敢有半分遲疑,打了個冷顫,慌忙推開身邊嚇得呆立的兵士,連滾帶爬地朝著城樓下方跑去。
不多一會兒,厚重的城門,在嘎吱作響的絞盤聲中,緩緩被拉開一道縫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