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城外,朔風(fēng)卷著沙塵掠過城頭。
李景隆率一眾將領(lǐng)立在南門之下,目光齊刷刷投向江南方向。數(shù)十人聚在一處,竟無半分言語,靜得連風(fēng)過甲胄的輕響都清晰可聞,倒像是等著挨訓(xùn)的兵卒。
他們在等,等一個從江南來的人——京都來的人。
“少主,來了!”福生的聲音陡然劃破沉寂。
眾人循聲望去,臉色愈發(fā)沉凝,遠處塵煙滾滾,一隊兵馬正踏塵而來,馬蹄聲由遠及近,如擂鼓般敲在人心上。
李景隆瞇起眼,望著為首那騎在馬上的中年將領(lǐng),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淡笑。
分別數(shù)月,沒想到與他再見時居然會是在戰(zhàn)火燃燒的北境。
“吁——”
戰(zhàn)馬嘶鳴著收住腳步,人馬列陣停下。
為首者一身玄甲,馬鞍旁懸著長劍,抬頭望見李景隆,臉上瞬間綻滿笑意,翻身躍下馬來。
“李兄!”
“徐兄!”
兩人各趨幾步,抱拳相揖,眼底皆是久別重逢的熱絡(luò)。
京都來的,正是奉旨北上詳查的徐輝祖。
“京都一別數(shù)月,徐兄在京中一切安好?”李景隆笑意溫然,仿佛全然沒把對方北上的使命放在心上。
“這話該問你才是。”徐輝祖面色凝重,上下打量著他,滿眼關(guān)切,“與燕軍數(shù)度交鋒,戰(zhàn)況慘烈,聽說你還受了重傷?”上次井陘關(guān)抗旨時,李景隆謊稱重傷的消息,早已傳回京都。
“早已無礙。”李景隆擺擺手,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不說這個,先入城,接風(fēng)宴早已備好。”
徐輝祖笑著應(yīng)下,轉(zhuǎn)身對其余將領(lǐng)抱拳:“耿老將軍,諸位將軍駐守北境,大小數(shù)十戰(zhàn),辛苦了!”
“魏國公言重了,都是分內(nèi)之事。”耿炳文抱拳回禮,笑容卻有些勉強。
周圍將領(lǐng)更是反應(yīng)寥寥,有的隨意抬了抬手,有的干脆別過臉,臉色鐵青。
徐輝祖臉上的笑容僵了僵,沒再多說,跟著李景隆進了城。
李景隆住處,一桌佳肴熱氣騰騰。
徐輝祖看著滿桌菜色,淺笑道:“沒想到這戰(zhàn)火之地,竟能有如此美味。”
“別誤會。”李景隆連忙擺手,招呼他入座,“戰(zhàn)亂時節(jié),北境糧草本就吃緊,這是我自掏銀子,讓人跑了上百里地,特地為你籌備的,平日里我們可吃不上這些。”
“糧草吃緊?出了問題?”徐輝祖眉頭一皺。
“沒有。”李景隆舉杯,“只是真定偏遠,運糧需些時日。第一批快耗盡了,第二批已在路上。放心,我不會讓弟兄們挨餓,自己卻在這兒獨享佳肴。”
徐輝祖舉杯回敬,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他掃了眼廳內(nèi)——偌大的屋子只擺了兩張椅子,桌上的菜卻遠超兩人食量。
“只你我二人?”他看向正為自己倒酒的李景隆。
“怎么,我陪你還不夠?”李景隆笑問,“好不容易重逢,總不能讓旁人擾了興致。來,今夜不醉不歸!”
“燕軍虎視眈眈,你不怕他們趁你醉了攻城?”徐輝祖的聲音沉了幾分。
“有耿老在,無妨。”李景隆語氣篤定。
“是因為我?guī)Я吮菹碌闹家鈦戆桑俊毙燧x祖望著他,眉峰微蹙,“所以他們才這般排斥我,像防敵人似的。”
李景隆端著酒杯的手猛地一頓,嘴角浮起一絲苦澀。
城門外的氣氛,徐輝祖顯然早已察覺,除了他,幾乎所有人都對這位魏國公帶著敵意,連長興侯這位老相識都神色異樣,徐輝祖當(dāng)時想必就已明白了。
“還望徐兄莫要怪罪,他們對你并無惡意。”李景隆望著徐輝祖,語氣懇切。
“我怎會怪他們?”徐輝祖搖頭,笑容里浸著苦澀,“他們這般待我,只因早已真心把你視作主帥,事事都為你著想。”
“先前我還憂心你統(tǒng)領(lǐng)北境五十萬大軍會吃力,如今看來,倒是我多慮了。”他望著李景隆,眼底浮出真心的贊許,“我該為你高興。”
李景隆苦笑一聲:“不瞞徐兄,我初到真定時,境遇與你此刻相差無幾,也是處處遭受冷遇。”
“但時日長了自會明白,這些人沒什么彎彎繞,你以真心待之,他們便會掏心相報。”
徐輝祖頷首認(rèn)同:“做一軍主帥,從不是單憑令行禁止便能成事的。你做得很好,比我當(dāng)年頭回上戰(zhàn)場時從容多了。”
他話音稍頓,話鋒陡然一轉(zhuǎn):“你該也聽說了,我此番北上,明著是馳援,實則是奉陛下旨意來查你。”
“朝中已有人彈劾你屢次抗旨、無視圣意,還說你私造火器、擁兵自重。參奏的不光有都察院的御史,連六部都有人摻和。”
“你信么?”李景隆撇了撇嘴,冷笑一聲,舉杯仰頭飲盡。
“抗旨是真。”徐輝祖定定望著他,目光懇切,“但我信你。我知道你抗旨必有緣由,只是你鋒芒太露,不該一次次硬頂陛下的詔令。”
“雖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畢竟你是臣,他是君...”話到嘴邊,徐輝祖驀地頓住,眉宇間凝滿了沉重。
“若讓我在抗旨與丟掉北境之間二選其一,我只能選前者!”李景隆深吸一口氣,字字如鐵,“燕軍驍勇,麾下將官個個能以一敵十,若要強攻,南軍必敗!”
“到那時,就算沒有抗旨的罪名,我又如何向陛下,向千萬百姓交代?”
“可他未必如你這般信我。”李景隆話音落時,眼底翻涌著難掩的失望。
“無論君臣,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徐輝祖輕嘆,“他才二十出頭,初登帝位,要學(xué)的還有太多。”
“至少我信你,北境五十萬南軍也信你!”他抬手按在李景隆肩上,語氣鏗鏘,“只要能平定燕亂,今日朝中那些構(gòu)陷污蔑,終將淪為世人笑柄!”
“我會留在北境,把查到的實情奏稟陛下,也會陪你一同抗擊燕軍!”
李景隆撇嘴冷笑,搖頭道:“我只在乎北境勝負(fù),那些污蔑之言,從未放在心上。”
“但攪出這些是非的人,我斷不能饒!”他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因為他們坑害的不只是我,是整個北境大局!”
“王忠。”徐輝祖毫不遲疑的吐出兩個字,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尋常小事,順勢端起了酒杯。
李景隆沒再多言,舉杯與他相碰,烈酒入喉,灼燒得五臟六腑都泛起熱意。
廳門外,福生緊攥著腰間的火銃,指節(jié)泛白,眼底壓著熊熊怒火。
...
酒過三巡,李景隆提議帶徐輝祖在真定城內(nèi)走走。
徐輝祖望著眼前滿目瘡痍的城郭,臉色愈發(fā)凝重,眉峰間擰著化不開的沉痛。
他曾來過真定,那時的繁華猶在眼前,如今卻被戰(zhàn)火啃噬得只剩斷壁殘垣。
恍惚間,一股怒火竄上心頭——為那些暗中作祟的內(nèi)鬼,也為朝中那些見風(fēng)使舵的投機者。
這座城能牢牢握在南軍手中,全憑李景隆一己之力。先前他本不信什么“平燕十策”,此刻卻不得不信。
若非如此,南軍怎會連戰(zhàn)連捷,將燕軍死死攔在真定城外,半步難進?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如今的南軍早已上下一心,擰成了一股無堅不摧的鐵索。
這樣的軍隊,離勝利還會遠嗎?
“你的傷當(dāng)真好了?”良久,徐輝祖忍不住再問,語氣里滿是關(guān)切。
“有些傷痛,是永遠好不了的。”李景隆抿唇輕笑,語氣淡得像風(fēng)。
徐輝祖聞言默然。
他懂這話里的深意,卻不知如何安慰,因為這些年他已經(jīng)見過太多。
正沉默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撞入耳中。
耿炳文麾下一員部將踉蹌奔來,臉上滿是焦灼。
“景帥!不好了!新運到的糧草出了岔子,耿老讓末將即刻請您過去!”
這話如驚雷落地,并肩而行的李景隆與徐輝祖同時一震,臉色瞬間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