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之際,與徐輝祖暗中會面后的李景隆,終于踏著余暉趕回了府邸。
遠(yuǎn)遠(yuǎn)望去,府門前燈火搖曳,母親正帶著闔家上下候在那里。
望見他的身影,眾人緊繃的肩頭齊齊一松,臉上漾開久違的笑意,像是驅(qū)散了連日來的陰霾。
“爹爹!”女兒嫣兒清脆的歡呼劃破暮色,小小的身影掙脫母親的手,踩著石階飛奔而下,一頭撲進(jìn)李景隆的懷里。
李景隆順勢彎腰將她抱起,指尖輕叩她的鼻尖,眼底翻涌著難以言喻的疼愛。
不過數(shù)月未見,這丫頭竟又躥高了些,眉眼間的稚氣淡了幾分。
“爹爹不在家時,嫣兒可有聽祖母和母親的話?”他抱著女兒往石階上走,聲音柔得像化了的春水。
“嗯!”嫣兒用力點頭,小臉上滿是邀功般的得意,“嫣兒一直記著爹爹的話呢,只是...只是好像等了好久好久,都沒等到爹爹回來。”
她忽然把小臉埋進(jìn)李景隆頸窩,摟著父親脖子的手臂收得緊緊的,小嘴撅得能掛住油瓶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嫣兒好想爹爹啊?!?/p>
李景隆的心被那聲軟糯的“想”揪得發(fā)疼,抬手輕輕撫著女兒的發(fā)頂,腳步緩緩踏上最后一級石階。
“母親,孩兒回來了?!彼蚰赣H,她眼眶微紅,卻努力笑著。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蹦赣H拉過他的手,指尖微微發(fā)顫,上下打量著,“讓娘瞧瞧,有沒有傷著?”
“母親放心,孩兒好端端的,一根頭發(fā)都沒少?!崩罹奥⌒χD(zhuǎn)了半圈,故意挺直脊背讓她安心。
“好好好,快進(jìn)屋,廚房早備好了熱菜,給你接風(fēng)。”母親笑著拍了拍他的胳膊,又朝眾人擺了擺手,“都進(jìn)去吧?!?/p>
李景隆轉(zhuǎn)頭時,正撞上袁楚凝的目光。
她站在廊下,燈火映著她的側(cè)臉,眼底的欣喜與關(guān)切幾乎要漫出來。
四目相對的剎那,她卻微微低下頭,欠身行了一禮,心里埋了千言萬語,此刻竟一句也說不出口。
下人們紛紛垂首行禮,聲氣里都帶著真切的歡喜。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李景隆望著袁楚凝明顯清瘦了些的面龐,聲音里藏著歉疚與溫柔。
袁楚凝猛地抬起頭,用力搖了搖,嘴角的笑意藏不?。骸安恍量嗟?。”
他怎會不知,自己離京的這數(shù)月,家里全靠她撐著。
朝中彈劾的奏章一封接一封,甚至有人構(gòu)陷他謀反,李家上下不知受了多少風(fēng)言風(fēng)語,夜里又添了多少輾轉(zhuǎn)難眠。
“好了,別站著了,快進(jìn)屋去?!蹦赣H瞧著兩人這對視的模樣,笑著打趣了一句,催促道。
李景隆應(yīng)了聲,抱著嫣兒往內(nèi)院走。
“嫣兒,快下來,爹爹剛從北境回來,一路風(fēng)塵,定是累壞了。”袁楚凝跟在一旁,伸手想去抱女兒,語氣里帶著點嗔怪。
“不要!”嫣兒把小臉埋得更深,胳膊摟得更緊了,像是怕一松手,爹爹又要消失似的。
袁楚凝無奈地?fù)u搖頭,眼底卻漫過一層憐惜。
“無妨,爹爹不累?!崩罹奥∞D(zhuǎn)頭朝袁楚凝笑了笑,心頭涌上一股暖意,幾乎要將連日來的疲憊都融掉。
其實他累得很,身子骨像散了架,心里更壓著千斤重?fù)?dān)。
可此刻被家人的氣息包裹著,聽著女兒軟糯的聲音,望著妻子眼底的光亮,那些煩惱、那些未知的兇險,竟都暫時退去了。
原來這世間,無論外頭有多少流言蜚語,多少人指著脊梁骨罵,總會有人不問緣由地站在身后,只關(guān)心你吃得飽不飽,睡得好不好。
李景隆低頭看了看懷里的女兒,又望了望身側(cè)的妻子與母親,腳步愈發(fā)沉穩(wěn)。
無論前路有多少驚濤駭浪,有她們在,他便無所畏懼。
前廳里,一桌接風(fēng)宴早已備妥。
剛邁進(jìn)門,雞鴨魚肉的鮮香便撲鼻而來,熱氣騰騰地在席間縈繞。
“快坐快坐,”李母滿面紅光地招呼著,眼角的細(xì)紋都漾著笑意,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都是你素日愛吃的。北境苦寒,定是許久沒好生吃過一頓熱飯了?!?/p>
“多謝母親費心。”李景隆笑著應(yīng)道,抱著嫣兒在席間落座。
滿桌的佳肴香氣勾人,嫣兒終于松開了緊摟的胳膊。
袁楚凝忙趁機(jī)將女兒接過來,讓她挨著自己坐。
“對了,福生,”李景隆轉(zhuǎn)頭看向身后,“從良鄉(xiāng)帶回來的人安置妥了?”
福生臉上堆著笑,語氣帶著幾分邀功:“回少主,知道老夫人備了家宴,屬下想著正好讓他露一手,早打發(fā)去后廚幫忙了?!?/p>
李景隆聞言頷首,眼中露出贊許。
“哦?是什么人?”李母好奇追問。
“途經(jīng)良鄉(xiāng)時,在一家茶樓遇著個手藝極好的廚子,”李景隆解釋道,語氣溫和,末了還寵溺地看了嫣兒一眼,“他做的點心,比京中任何鋪子的都地道。一會兒你們都嘗嘗,尤其是嫣兒,保管喜歡?!?/p>
“謝謝爹爹!”嫣兒眼睛一亮,隨即又噘起小嘴,帶著幾分委屈,“嫣兒最愛點心了,可娘親說近來不能上街,稱街上的點心鋪子都關(guān)了,嫣兒已經(jīng)好久沒吃到了?!?/p>
童言無忌,廳內(nèi)的笑語卻驟然一停,眾人臉上的笑意僵了一瞬,空氣里彌漫開一絲沉郁。
李景隆掃過眾人神色,心底泛起歉疚。
他抬手輕輕撫了撫女兒的額頭,柔聲道:“沒關(guān)系,以后家里就有,想吃多少都給你做?!?/p>
嫣兒立刻眉開眼笑,用力點頭。
李景隆望著家人凝重的神色,默默給自己斟了杯酒。
他怎會不知,嫣兒說的不過是袁楚凝的托詞,自他離京后,京中關(guān)于他的流言便沒斷過,近來更是愈演愈烈。
李家人若敢上街,少不了要被指指點點,受那無妄的非議。
“哼,我當(dāng)你帶回了什么寶貝,原來就是個做飯的廚子!”坐在李母身旁的大哥李增枝突然冷哼一聲,滿臉不忿,“原以為你能在北境立下戰(zhàn)功,光耀門楣,我和老三也好有機(jī)會官復(fù)原職!”
“誰料你這般不爭氣,竟被陛下一道詔書召回,如今京城里還滿是你蓄意謀逆的閑話!”他越說越激動,“你知道我們跟著你受了多少氣嗎?全家連大門都不敢出!這都是你惹的禍!”
老三李芳英也一臉苦相,白了李景隆一眼:“大哥說得沒錯。別以為我們丟了官,就不知道你在北境的所作所為!就算你是南軍主帥,也得遵旨行事,怎能擅作主張?”
方才還笑臉相迎的兩人,此刻竟翻了臉,顯然還在為離京前因李景隆丟了官職的事耿耿于懷。
李景隆無言辯駁,抗旨之事是真,流言給李家惹的麻煩也是真。
“都給我住口!”李母猛地用拐杖往地上一頓,沉下臉來,“被推去北境抗敵的不是你們,你們懂什么其中的艱難?!”
她目光掃過兩個兒子,厲聲道,“景隆能平安回來就是天大的好事,誰再敢指責(zé)他,休怪我不客氣!”
李增枝張了張嘴,終究把話咽了回去,悶頭灌了口酒。
李芳英本就事事看大哥眼色,見狀也縮了脖子,再不敢多言。
“離京前我答應(yīng)過你們,定會讓你們官復(fù)原職,”李景隆看向二人,舉起酒杯示意了一下,仰頭飲盡,“這個承諾,依舊作數(shù)?!?/p>
他素來重諾,可這一次,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這份承諾要等到何時才能兌現(xiàn)。
李增枝嗤笑一聲,別過臉去自顧自夾菜,全不理會。
李芳英也只是低頭沉默,顯然沒將這承諾放在心上。
李景隆不再多言,默默給母親和妻兒夾著菜。
方才團(tuán)聚的暖意,被兄長的埋怨沖散了大半。
他端著酒杯,想起徐輝祖那句“明日早朝務(wù)必小心”的叮囑,眉頭不由得微微蹙起——明日入宮,怕是又一場暗流洶涌的較量。
...
晚宴散后,李景隆與袁楚凝帶著女兒回了內(nèi)院。
嫣兒從清晨就盼著父親,在府門外等了整整一日,早已乏極,宴席未散便趴在母親懷里沉沉睡去。
袁楚凝安頓好女兒,便親自去燒了桶熱水,要伺候李景隆沐浴。
一炷香后,她輕步走到書房門口,聲音柔得像浸了水的棉絮,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夫君,熱水備好了,可以沐浴了?!?/p>
李景隆應(yīng)了一聲,抬眼望去,正見袁楚凝立在燈影里,臉頰泛著淡淡的緋紅。
分別數(shù)月,她一直獨守空閨,此刻竟特意換了身明艷的衣裳,發(fā)間、衣上還縈繞著一縷清雅的香膏氣息,比往日更多了幾分動人。
望著眼前這般嬌羞明艷的妻子,李景隆只覺喉嚨發(fā)緊,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