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都以北五里外的官道旁。
李景隆斜坐在車轅上,指間轉著一支瑩白的玉簫,偶爾湊到唇邊吹幾聲,清越的調子在風里蕩開,倒也有幾分意趣。
這具身體的原主,不僅熟稔兵法,竟還通音律、擅詩詞,實在是副好底子。
他望著遠處連綿的樹影,心里忍不住暗嘆——這般好牌,偏偏被“李景隆”打得稀爛,真是可惜了。
“少主,來了?!睜宽\繩的福生忽然抬手指向京都方向,聲音壓得很低。
李景隆抬眼望去,只見兩輛青布馬車正緩緩駛來,隨行的仆從加起來不過十人,透著幾分清簡。
隨著馬車越走越近,他臉上的閑適漸漸斂去,神色凝重起來,眼底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歉意。
“吁——”
馬車在近前停穩,車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開,走下來一位身著官服的老者。
正是刑部尚書暴昭,只是他身上的官服,已從象征刑部尚書的緋色袍服,換成了七品縣令的青色制式,顯得格外刺眼。
前些日子,朱允炆以暴昭在北境“失職”為由,嚴懲了他——罰沒半年俸祿,直接貶為良鄉縣令。
李景隆心里清楚,這一切都是因那日朝堂上,暴昭為自己辯駁而起。所以今日,他特地趕來相送。
“下官暴昭,見過曹國公?!北┱芽觳缴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目光落在李景隆身上,帶著幾分復雜,“想不到會在此地遇見國公,不知國公親臨,所為何事?”
“我來送你。”李景隆抱拳還禮,語氣里滿是歉疚,“你落到如今這般境地,終究是因我而起?!?/p>
“國公說笑了?!北┱芽嘈σ宦暎а劭聪蛩凵駞s很認真,“下官當日不過是實話實說,就事論事罷了。便是再選一次,下官依舊會那么做。”
“正因為如此,我才更該來送你?!崩罹奥⊥闹幸魂嚫锌叭舫⒌墓賳T都能像你這般坦蕩,又怎會落到如今這烏煙瘴氣的地步?燕逆又豈能輕易攻破北境?”
他頓了頓,語氣鄭重起來:“我向你保證,終有一日,我會讓你重新回到京都,官復原職?!?/p>
暴昭聞言,深深躬身一禮,眼底泛起感激:“多謝國公看重。此去良鄉路途遙遠,若沒別的事,下官這就啟程了?!?/p>
李景隆沒再多說,只是輕輕抬手示意了一下。
看著暴昭重新登上馬車,車輪碾過路面,漸漸向著良鄉的方向遠去,直到變成兩個模糊的黑點,他才收回目光。
他向來不喜歡欠人情,可總有像暴昭這樣的人,愿意為他鋌而走險。
“派些可靠的人手,暗中護著暴昭一家。”駐足良久,李景隆沉聲吩咐,“免得某些人狗急跳墻,動了殺心?!?/p>
“是?!备I鷳?,調轉車頭,馬車緩緩向著京都駛回。
...
又過了三日,李景隆帶著一家老小,搬離了住了多年的曹國公府,遷往棲霞山。
經過這些日子的修繕,原本有些陳舊的晚楓堂早已煥然一新。
飛檐翹角染上了新漆,廊下的朱柱锃亮,院里的石板路掃得干干凈凈,連墻角的青苔都打理得恰到好處。
福生辦事向來穩妥,從不讓他失望。
“這里就是咱們以后的新家了?”府里的老管家楓伯站在大門口,望著眼前開闊的庭院,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難掩笑意。
李增枝、李芳英夫婦倆也圍著打量,滿眼欣喜。這般大的別苑,憑著他們往日的俸祿,便是攢上一輩子也買不起,更別說指望什么賞賜了。
“爹爹!娘親!你們看這里有蝴蝶!”嫣兒一進門,就像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提著裙擺歡快地跑向院角的花叢。
袁楚凝在后面追著,柔聲喊著“慢點跑,當心腳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一家人里,唯獨李母面色沉郁,眉宇間凝著一絲化不開的凝重。
這些日子,兒子既不上朝,也沒收到召見,她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
只是她擔憂的,從不是兒子的仕途,而是他的安危。
“娘,我帶您去看看您的院子?!崩罹奥∽⒁獾侥赣H的神色,連忙走上前,笑著扶住她的胳膊,“保準您喜歡?!?/p>
他親自扶著李母向后院走去。
這別苑極大,比城里的曹國公府還要大上兩倍多,李母和李增枝、李芳英兩家人,都有各自獨立的院子。
想當初,他鎮守北境數月,戰功赫赫,到頭來,卻只得了這么一座別苑和一些金銀賞賜。
李景隆心里掠過一絲自嘲,但很快又壓了下去。
很快,他便扶著母親來到了她住的院子,青瓦白墻,院里種著幾株母親素來喜歡的玉蘭,廊下還擺著兩個青花瓷缸,里面養著幾尾錦鯉。
李母的腳步慢了些,眼神在院子里掃過,卻依舊沒什么笑意。
李景隆又扶著她進了臥房,丫鬟們早就收拾妥當,桌椅床榻擦得一塵不染,連墻上掛著的那幅墨竹圖,都是從國公府搬來的。
李母念舊,用慣了的東西,總舍不得換。
為了讓母親能住得舒心些,李景隆特地讓人照著國公府里母親臥房的樣子,將這里布置得一模一樣。
靠窗的位置擺著那張梨花木梳妝臺,上面的銅鏡、胭脂盒,甚至連桌角那只缺了個小口的玉簪,都原樣放著。
乍一看去,竟讓人恍惚覺得,還是在國公府的臥房里。
李母走到梳妝臺前,指尖輕輕撫過那只熟悉的玉簪,眼眶微微泛紅。
“都下去吧?!崩钅杆南麓蛄苛艘谎?,臉上終于擠出了笑意,擺手示意丫鬟們全部退了出去。
“娘,您看還合意嗎?”李景隆緩緩上前,輕聲問了一句。
李母轉過身,看著兒子,嘆了口氣:“景隆,咱們現在住在這里,是不是...以后就回不去了?”
“娘,說什么呢。”李景隆握住她的手,溫聲道,“這里環境好,空氣清新,正好適合您養老。等過些日子,我再讓人在院里種些您喜歡的花草,不比在城里舒坦?”
他知道母親心里的擔憂,可有些話,此刻說再多也無用,只能用行動慢慢讓她安心。
李母看著他眼中的堅定,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追問,只是拍了拍他的手:“你心里有數就好。娘不求別的,只求咱們一家人平平安安的?!?/p>
“會的,娘?!崩罹奥⌒α诵?,扶著她在床邊坐下,親手倒了一杯茶送到了李母手中,“您喝茶?!?/p>
“這么短的時日就布置得這般妥帖,你有心了。”李母拉著他的手坐下,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欣慰,“累壞了吧?”
“您高興就成,又不用我動手,哪會累?!崩罹奥⌒χ鴵u頭,在李母面前,他總覺得心里那層堅硬的殼能悄悄卸下。
這份踏實的暖意,是他從前從未體會過的。仿佛無論多大年紀,在母親跟前,總能變回那個不用設防的孩童。
“娘知道你心里憋悶?!崩钅篙p輕拍著他的手背,語氣懇切,“但你要記著,一時失寵算不得什么。咱們李家歷經兩朝,對朝廷的忠心天地可鑒,陛下總會看清的。”
“你在北境的功績,滿朝文武都看在眼里。眼下流言再多,彈劾再兇,只要你守得住本心,總有云開霧散的一天?!彼鴥鹤?,目光堅定,“無論何時,李家都是你身后的靠山,莫要灰心。”
李景隆點頭笑了:“娘放心,我明白?,F在這樣也挺好,正好能多陪陪您和嫣兒她們娘倆。”
“你能這么想就好?!崩钅杆闪丝跉猓中跣醵冢斑€有楚凝,這些年你心思多半在外面,她一個人帶大孩子不容易。”
“她是個好孩子,雖然家世比不上其他勛貴子孫的妻妾,卻心善懂事,對我也孝順,往后切莫再冷落了她?!?/p>
“兒子記下了?!崩罹奥谜J真,他清楚,原主過去對袁楚凝確有疏忽,可他不同。
如今身邊的每一個家人,他都格外珍惜。便是李增枝兄弟往日總與他不對付,他也沒真往心里去,畢竟他們丟了官職,說到底還是因他而起。
若朱允炆當真從此不再重用他,他倒也樂得在這棲霞山陪著家人,安穩度日。
又寒暄了幾句之后,李景隆這才緩緩行了一禮,離開了母親的院子。
走出院門時,遠處傳來嫣兒清脆的笑聲,袁楚凝正陪著她在廊下蕩秋千,李增枝夫婦在一旁說著什么,楓伯指揮著仆役們正在搬箱子,一派熱鬧景象。
李景隆站在廊下,望著這和睦的畫面,心里卻清楚,這份平靜只是暫時的。
京都的風,遲早會吹到這棲霞山里來,他抬手摸了摸腰間的玉佩,眸光漸漸沉了下去。
既已退到此處,他便不會再任人擺布。
往后的路,該怎么走,得由他自己說了算。
...
晚膳時,李景隆特意讓后廚備了桌豐盛的宴席,算作喬遷之喜。
席間他興致頗高,多飲了幾杯,臉上泛著微醺的紅。宴罷,又親自將李母送回臥房,看著她安歇了才轉身離開。
李家上下,總算在這晚楓堂徹底落了腳。
“少主,蕭云寒來了。”剛出后院,福生便迎了上來。
“帶他去書房等著。”李景隆隨口吩咐,轉身去院里洗了把冷水臉,驅散酒意。
蕭云寒深夜到訪,定是查到了什么要緊事。
晚楓堂中央有座湖,湖心的藏書樓原是孝康皇帝當年讀書的地方,李景隆接手后將其改成了書房,取名“文淵閣”。
他推門而入時,蕭云寒立刻起身行禮,眼神里帶著幾分局促——這還是他頭一回踏入這座傳說中的閣樓。
“查到什么了?”李景隆徑直走到書案后坐下,開門見山。
福生奉上熱茶,便垂手立在一旁。
蕭云寒從懷中掏出一份名冊,雙手呈上:“卑職已經查明,朱棣在京都安插了不少暗線,陳瑛正是其中之一!”
他頓了頓,又道:“國公還記得您上次離京前,命錦衣衛監察百官,凡有動搖軍心、蠱惑天子者都記錄在案嗎?”
“算上這次的,前后加起來足有二三十個,官職高低都有,這是整理好的名單,請國公過目?!?/p>
二三十人?
李景隆接過名冊的手指微微一頓,聽起來人并不算多,可是要在朝堂之內安插這么多棋子,那就不是小事了,而且絕非一日之功,背后牽扯定然極深。
他低頭翻閱,越看臉色越沉——名單上竟有幾個是他相識的,甚至還有幾個名字,曾在史料里見過記載。
如他所料,建文朝的覆滅,果然遠非“李景隆”一人之過。
他捏緊名冊,指節微微泛白,眼底不由得掠過一絲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