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李景隆將青瓷碗底最后一口湯吮入口中,溫熱的湯汁滑過喉嚨,熨帖得五臟六腑都舒展開來。
他滿足地撫了撫微微隆起的肚腹,唇角漾開一抹淺淡的笑意。
“味道確實不錯,多謝。“他轉頭看向始終垂手侍立在旁邊的鐘叔,語氣里帶著幾分隨意。
跟女兒玩兒了一下午,晚膳前到了文淵閣,如今又來到這里,他的確還沒來得及吃晚飯,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鐘叔連忙躬身行禮,枯瘦的手指小心地將碗筷斂入木托盤:“家主言重了,不過是碗尋常餛飩,怎當得起謝字。“
李景隆笑了笑,轉身環(huán)顧四周,面色平和,并沒有開門見山。
他在觀察,想從周圍這些細節(jié)中來判斷鐘叔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青磚鋪就的地面掃得干干凈凈,墻角堆著整整齊齊的劈柴,連檐下懸掛的燈籠繩都系得一絲不茍。
他總覺得這位鐘叔身上藏著些什么,那些看似恭謹的舉止里,藏著他讀不懂的沉潛。
柴房的木門虛掩著,借著晚風偶爾掀起的縫隙,能看見里面同樣碼得齊整的柴火。
靠墻立著的鐵斧閃著冷冽的光,斧刃上甚至能映出人影,顯然是剛打磨過不久。
楓木引火最是持久,燃燒時會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香氣,能讓人沉下心神。
往年晚楓堂的冬天從不用炭火,全靠這些楓木取暖,只是鐘叔才回來不過五日,竟已備下了滿滿一柴房的柴火,這份勤勉實屬難得。
“家主突然來此,莫非有要事吩咐小老兒?“鐘叔始終保持著躬身的姿態(tài),聲音輕得像被風一吹就散,尾音幾乎要融進卷著雪沫的寒風里。
李景隆終于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陛下讓你重回晚楓堂,可曾給過你什么特別的旨意?“
他懶得兜圈子,有些事直來直去反而更能看清人心。
“小人不知家主此話何意?”鐘叔的頭垂得更低了,脊背彎成一道謙卑的弧線:“陛下許是念著小老兒在晚楓堂待了二十年,把這里早已當成了自己的家,這才格外開恩讓小人重新回來?!?/p>
“畢竟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小老兒閉著眼都能摸得清,留下我總能多盡些綿薄之力?!?/p>
他頓了頓,聲音愈發(fā)低微,“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是嗎?“李景隆忽然笑了,慢悠悠地站起身,負手在院中踱了兩步。
青石板上結著薄霜,踩上去發(fā)出細碎的咯吱聲,“這么說來,莫說是人,就算是這晚楓堂飛進一只蒼蠅,也瞞不過鐘叔的眼睛了?“
最后幾個字陡然轉冷,像淬了冰的刀鋒劃破空氣。
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鷹隼般死死鎖住依舊躬身的鐘叔,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早已寒意凜冽。
鐘叔臉上露出一絲局促的笑,連忙擺手:“家主這是折煞小老兒了,小老兒不過是個看門守院的,哪有這般本事。“
皺紋里堆積的尷尬像被風吹皺的池水,久久沒能平復。
“可是為何昨日我剛派人把滁州布政司使董成安抓到了晚楓堂,陛下連夜就收到了消息,這你又作何解釋?“李景隆向前逼近半步,目光如炬,直接明牌,字字都帶著鋒芒。
“小人冤枉!“鐘叔“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枯槁的臉頰瞬間褪盡血色,只剩下惶恐。
“小老兒根本不知董成安是誰,更別提什么告密之事,求家主明察!“他的額頭抵著地面,聲音抖得像風中殘燭。
李景隆發(fā)出一聲冷笑,又向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伏在地上的鐘叔:“我何曾說過是你告的密?“
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幾分玩味,“不過你這么一說,倒提醒了我,這晚楓堂里,似乎確實只有你是最有可能泄密的那個人。“
“小人真的冤枉!“鐘叔重重磕了個響頭,額頭撞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悶響,“小老兒對家主忠心耿耿,就算是死,也絕不會做這賣主求榮的勾當!“
他抬起頭,渾濁的眼里滿是血絲,“小老兒身份卑微,就算有心告密,又怎能進得了皇宮?更何況這幾日大雪封山,就憑小老兒這把老骨頭,怕是連這山都下不去...“
“若有人在山中接應呢?“李景隆瞇起眼,聲音冷得像吹進院內的寒風,幾乎要凍裂空氣。
“冤枉啊...“鐘叔的聲音里帶上了哭腔,渾身抖得像篩糠,臉色白得像剛落的雪,“真的不是小人,求家主明鑒...“
話音未落,一聲“吱呀“的推門聲突然響起,一道染血的身影裹挾著風雪快步闖了進來。
五指上猩紅的血珠滴落在青石板上,瞬間凝結成細小的冰晶。
是福生!
看到福生身上沾染的鮮血,李景隆瞬間皺緊了眉頭,眉宇間閃過一抹凝重。
福生的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鐘叔,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是眼神里多了幾分復雜。
“但說無妨?!崩罹奥√质疽饬艘幌拢]有在意旁邊還跪著一個外人,而且這個外人很可能昨夜才剛剛出賣了他。
福生深吸一口氣,聲音里帶著未散的殺氣:“屬下帶人剛進后山就發(fā)現了異常,山里有多處有人長期逗留的痕跡?!?/p>
“他們似乎每隔三日就換一處藏身地,不過屬下順著這些痕跡一路追查,已經找到了那伙人的蹤跡!“他說這話時,冷冷地瞥了一眼依舊伏在地上的鐘叔,眼神像淬了毒的匕首。
“人呢?“李景隆眉頭微皺,聲音冷得像冰。
“都解決了,一個沒留。“福生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只是碾死了幾只螞蟻。
“雖然他們身上沒帶任何能證明身份的物件,但從穿著和死前的對話來看,應該是宮里的人。“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鐘叔身上,殺意漸濃,“屬下推測,多半是羽林衛(wèi)的高手?!?/p>
寒風卷著雪沫從敞開的院門灌進來,吹動了廊下的燈籠,光影在三人臉上明明滅滅。
鐘叔伏在地上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隨即抖得更厲害了,細碎的嗚咽聲混在風聲里,若有若無。
李景隆緩緩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在鐘叔身上。
此刻的鐘叔依舊靜靜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雖眉眼間仍有惶恐,但似乎并沒有因為福生的話而有所加重。
“聽說鐘叔在老家有個女兒,嫁了莊里的鐵匠,生了個粉雕玉琢的外孫?!崩罹奥〉穆曇艉鋈环啪?,帶著幾分漫不經心,“他們的日子雖過得貧苦,倒也闔家安康,去年中秋還托人給你捎過一籃新摘的柿子,是嗎?”
聽聞此言,地上的鐘叔忍不住渾身一震,枯黃的手指死死摳住青石板的縫隙,抬起頭時滿眼哀求,聲音都變了調:“求家主開恩!無論小老兒犯了什么錯,都與他們無關啊...”
“若家主定要怪罪,小老兒愿以死謝罪!只求您高抬貴手,別傷著我的家人...”他將額頭再次抵著地面,聲音里的顫抖藏都藏不住。
看著眼神中哀求多過恐懼的鐘叔,李景隆不禁眉峰微蹙,接著轉身向外緩緩走去,“我知你或是受人脅迫,我不怪你,但別再有下次!”
他的聲音,帶著幾分沉郁,“本公敬重孝康皇帝,你跟著他那么多年,自然信得過你的品性!”
“什么事能做,什么事碰不得,你應該懂!千萬別成了旁人手里的棋子,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都搭進去!”
腳步停聲在院門口,李景隆側過臉,語氣陡然轉厲,隔著風雪傳來:“董成安和齊泰在運往北境的糧草里動手腳,害的不只是我李景隆一人,還有整個朝廷和數十萬北境將士和百姓!”
“董成安必須死,齊泰我也絕不會放過!”
話音落時,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里,披風的下擺卷著最后一句狠話,撞在冰冷的門扉上。
鐘叔跪在原地,望著空蕩蕩的門口出神。
許久,他才慢慢起身,拍了拍膝頭的塵土,轉身去廊下收拾碗筷。
木托盤上的青瓷碗還留著余溫,他洗得極慢,指腹摩挲過碗沿的細紋,仿佛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場風雪里的幻夢。
只是那雙向來混沌的眼睛里,不知何時已起了些微瀾,像是蒙塵的銅鏡被悄悄擦去一角,透出點難以捉摸的光亮。
...
回去的路上,李景隆的眉頭始終擰著。
心頭那股異樣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直覺告訴他,這個鐘叔,絕不止是個被脅迫的奸細那么簡單。
可究竟哪里不對,他又說不上來。
方才那般挑明,其實李景隆是在故意斷鐘叔的后路。
若再走漏消息,便只能是鐘叔的手筆。
除非,他是真的嫌命長了。
“少主,陛下既已知曉董成安在咱們手里,下一步該怎么辦?”福生緊跟在側,面露擔憂,壓低了聲音,“既然陛下已經知曉,是不是代表齊泰也收到了消息?”
“那是他們的事?!崩罹奥〕谅暤溃底晕站o了雙拳,“即便知道董成安在我手里,他們敢張口跟我要人么?!”
“一旦開了這口,糧草的事就漏了!這件事,不給北境的弟兄們一個交代,沒完!”
他憤怒的不是鐘叔的背叛,也不是齊泰的無法無天,而是朱允炆竟然如此縱容齊泰這個寵臣!
明知糧草案關系重大,卻還護著齊泰那等佞臣!
齊泰的命是命,那北境戰(zhàn)死的那些弟兄們,他們的命難道就不是命了?!
正走著,楓伯迎面而來,躬身行了一禮,聲音帶著關切:“少主,老夫人和少夫人還在后廳等著少主用膳呢,菜都熱了三回了...”
李景隆心頭一軟,涌上些歉意,擺擺手沒再多說,加快腳步向內院走去。
...
次日一早,刑部、兵部、大理寺幾乎同時收到了李景隆派人送去的一份董成安的口供,要求重審糧草一案,將所有牽連此案的人全部依律嚴懲!
福生看著信使出發(fā)時,忍不住問:“少主,給兵部送這個,是想...”
“打草驚蛇?!崩罹奥≌驹诶认?,望著院里的茫茫積雪,“既然大家都揣著明白裝糊涂,那就不如直接挑明了,看看彼此手里到底還有多少底牌!”
清晨的冷風卷著檐角的銅鈴發(fā)出輕響,像是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交鋒,敲起了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