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錦見李景隆神色微動,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入眼唯有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由蹙眉問道:“景隆哥哥,怎么了?”
李景隆緩緩搖頭,收回目光時,聲音里已摻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沙啞:“沒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些舊事。”
他終究不忍再看那道在人群中彎腰穿梭的背影,怕再多看一眼,便會泄露心底翻涌的情緒。
“我在京中聽過許多你在北境平亂的傳聞。”徐妙錦話音稍頓,轉頭望向李景隆的眼神里,藏不住少女的癡慕,眉宇間滿是真切的崇拜,“其實我早就想結識你,只是一直沒尋到機會。”
“北境關于我的傳聞,可不止平亂這一樁。”李景隆唇邊勾起一抹淺淡的笑,語氣里帶著幾分旁人難懂的深意。
“那些不過是旁人嫉妒罷了!”徐妙錦輕哼一聲,眼底飛快掠過一抹厲色,語氣愈發(fā)堅定,“放眼如今朝堂,除了你,誰能將燕逆逼回北平,打得他們丟盔棄甲、落花流水?!”
“只要景隆哥哥心底坦蕩、問心無愧,又何必在意那些閑言碎語!”
她的話語里,滿是對李景隆的推崇,也藏著對他如今處境的惋惜——明明立了大功,卻要受那無端非議。
“多謝二小姐寬慰。”李景隆停下腳步,微笑著頷首示意,“就送到這里吧,我們的馬車就在前面。”
“時辰不早了,我們的確該回去了。”
見他再次道別,徐妙錦也不再執(zhí)意挽留,欠身行了一禮:“那便不耽擱景隆哥哥了,城內(nèi)到棲霞山還有些路程,路上小心。”
李景隆沒有再多言,這一次他沒有停留,帶著袁楚凝與嫣兒,腳步堅定地朝著燈市出口走去。
身后的花燈依舊璀璨,人聲依舊喧鬧,可他的心里,卻像壓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袁楚凝牽著女兒的手,安靜地跟在后面。
自徐妙錦出現(xiàn)后,她便沒再開口,只是默默看著眼前的一切。
李景隆察覺到她的沉默,刻意放慢了腳步,什么也沒說,只是當著來往行人的面,輕輕牽住了袁楚凝的手,將她的手緊緊裹在自己掌心。
袁楚凝渾身一震,抬頭時,正撞見李景隆唇邊溫柔的笑意。
她抿了抿唇,方才還緊繃的心神瞬間松弛,一股溫暖的幸福感從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
一家三口擠出人群,登上馬車,車輪滾滾,朝著城門的方向緩緩離去。
徐妙錦站在原地,望著馬車漸漸變小的背影,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只剩下難以掩飾的失落。
她看得真切,李景隆牽手的動作,分明是故意做給她看的。
“小云!回府!”片刻后,她強壓下心頭的澀意,聲音里滿是失望,轉身快步離去,先前逛燈市的興致,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丫鬟小云連忙應了一聲,提著裙擺快步追了上去,不敢多問一句。
...
年初一的清晨,天剛蒙蒙亮,李景隆便帶著袁楚凝往皇宮趕去。
他曾答應過朱允炆,要在初一這天入宮,向太后請安。
只是他心里清楚,這趟宮中之行,絕不會只是“請安”這般簡單。
仁壽宮的首領太監(jiān)袁如海,恭敬地在前方引路,一路上始終緘口不言。
沿途遇見的宮女、太監(jiān),就連巡視的羽林衛(wèi),見了他都紛紛躬身行禮,態(tài)度格外恭敬。
雖然太監(jiān)總管是龐忠,但這袁如海在宮中的的地位卻似乎并不比龐忠低。
李景隆目光沉沉地落在袁如海的背影上,眉宇間凝著一絲凝重。
早在第一次見到此人時,他就發(fā)覺此人不一般,那雙看似恭順的眼睛里,藏著深不可測的心思。
袁楚凝小心翼翼地跟在一旁,頭微微低著,連呼吸都放得極輕,臉上的局促藏都藏不住。
這是她第一次踏入皇宮,望著眼前這座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宮城,飛檐翹角間滿是威嚴,她的心跳得愈發(fā)厲害。
“沒事。”李景隆刻意放慢腳步,輕輕牽起袁楚凝的手,側身附在她耳邊低語,掌心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試圖安撫她的緊張。
袁楚凝聞言點了點頭,唇角勉強牽起一絲笑意,可手心里早已沁滿了冷汗,指尖微微發(fā)顫。
兩人跟著袁如海穿過層層宮苑,走了許久,終于抵達仁壽宮前。
朱紅宮門巍峨矗立,檐角鎏金在晨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透著皇家獨有的威嚴。
“國公稍候,容咱家入內(nèi)通稟一聲。”袁如海停下腳步,轉身對著李景隆躬身行了一禮,態(tài)度恭敬。
李景隆沒有應聲,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
袁如海見狀,立刻邁著小碎步,低眉順眼地快步走入大殿,裙擺掃過青磚地面,幾乎沒發(fā)出半點聲響。
望著眼前這座雕梁畫棟的奢華宮殿,李景隆眉頭微蹙,腦海中泛起零星的記憶碎片。
原主之前似乎從未踏足過這里——自從太后從太子側妃扶正為正妃后,原主便很少再與這位太后往來,關系漸漸疏遠。
時過境遷,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懵懂無知的少年,而那位太后,也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溫和嫻靜的呂妃。
果然,權力與**,最能輕易改變一個人。
片刻后,殿內(nèi)傳來尖細的唱喏聲:“宣曹國公入殿覲見!”
“放心,有我在。”李景隆轉頭看向身旁依舊緊繃著的袁楚凝,眼底帶著安撫的笑意,牽著她的手沒有松開,邁步向殿內(nèi)走去。
可剛踏入大殿,他便不由得挑了挑眉,眼中飛快閃過一抹詫異。
殿內(nèi)除了端坐在高位的太后與朱允炆,徐輝祖和方孝孺居然也在場,兩人分坐兩側,神色肅穆。
“微臣李景隆(民女袁楚凝),參見陛下,參見太后!”
李景隆牽著袁楚凝走到大殿中央,微微俯身行禮,動作標準而恭敬。
起身時,他又與徐輝祖、方孝孺拱手示意,就在目光與徐輝祖相接的瞬間,對方突然飛快地向他遞了個眼色,眼神中藏著幾分警示。
李景隆心中一動,瞬間印證了自己的猜測:今日這趟仁壽宮之行,果然不簡單!
“本宮上次見你,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吧?”太后面帶笑意,目光在李景隆身上細細打量,語氣帶著幾分追憶,“如今再相見,倒覺得你比從前多了些不一樣的氣度。”
“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人總會變的。”李景隆唇邊勾起一抹淺淡的笑,微微頷首,話鋒一轉,“不過太后倒是沒怎么變,依舊這般光彩照人,不見歲月痕跡。”
聽聞這話,太后忍不住扭頭與朱允炆對視一眼,隨即笑出了聲,語氣親昵了幾分:“你這孩子,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嘴甜,知道如何哄人開心。”
李景隆沒有接話,只是保持著禮貌的笑容,躬身行了一禮,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這位便是楚凝吧?”太后的目光轉而落在袁楚凝身上,看著她緊抿著唇、略顯緊張的模樣,嘴角的笑意更濃了些,“以前總聽陛下提起,說景隆娶了位溫柔賢淑的妻子。”
“雖不是出身豪門貴族,卻有著大家閨秀的端莊得體。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瞧著就透著股溫婉勁兒。”
“太后過譽了,民女實在愧不敢當。”袁楚凝連忙躬身回禮,聲音輕柔卻不失禮數(shù),只是垂在身側的手,依舊悄悄攥緊了裙擺。
“好了,既然來了,就快入座吧。”朱允炆笑著抬手示意,目光掃過殿內(nèi)的空位,“正值年初一,今日召三位愛卿來,就是想陪著母后吃頓便飯。”
“就當是家宴,不必拘著君臣之禮。”
李景隆順勢掃了一眼殿內(nèi)的座位,只見徐輝祖與方孝孺坐在靠近殿門的末位,而朱允炆身旁恰好空著兩個位置。
他分不清這是朱允炆有意安排,還是徐、方二人不知他會來,主動選了偏遠的座位,心中不禁多了幾分思量。
“快坐吧,別傻站著了。”太后見李景隆半天沒動,笑著開口打圓場,語氣帶著幾分熟稔。
“雖說這仁壽宮你是第一次來,但本宮以前住在東宮時,你跟著陛下,可是天天往本宮寢殿跑,那會兒怎么不見你這般拘謹?”
李景隆聞言笑了笑,拱手行了一禮,隨即轉頭看向候在一旁的袁如海,輕聲喚道:“袁公公?”
袁如海立刻會意,臉上堆起笑容,轉身對著朱允炆與太后躬身稟報:“啟稟陛下、太后,曹國公入宮時,特意備了年禮,想獻給陛下與太后,聊表心意。”
“哦?在哪兒呢?本宮怎么沒瞧見?”太后眼中露出好奇,目光在李景隆身上掃來掃去。
袁如海不敢耽擱,立刻轉身面向殿外,提高了嗓音:“來人,把東西抬上來!”
話音剛落,殿門外便接連走進六七名宮人,三四人一組,小心翼翼地抬著兩樣物件,緩步走入大殿。
頭一件是方方正正的青石擺件,石面打磨得光滑細膩,上面刻著“永綏多祜”四個篆字,筆力遒勁。
另一件則是蓮紋玉質經(jīng)卷擺件,玉色瑩潤通透,蓮花紋路雕刻得栩栩如生,連經(jīng)卷上的細小字跡都清晰可見,一看便知是價值不菲的珍品。
看到這兩樣東西,朱允炆與太后不由得同時眼前一亮,目光落在物件上便挪不開了。
兩人幾乎一眼就認出,哪一件是專門為自己準備的。
坐在末位的徐輝祖與方孝孺也不約而同地睜大了雙眼,想到自己方才帶來的年禮,不禁覺得有些寒酸。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尷尬,不由得輕咳一聲,避開了彼此的目光。
而朱允炆早已按捺不住,起身快步走到那塊刻著“永綏多祜”四字的方石前,伸手輕輕撫摸著石面上的字跡,眼中滿是掩飾不住的喜愛,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分。
太后也緩緩起身,與徐輝祖、方孝孺一同湊了過去,目光緊緊盯著那玉質經(jīng)卷,眼底滿是好奇與贊嘆,殿內(nèi)的氣氛,一時間竟因這兩件年禮變得熱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