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的使團車隊極其奢華。
清一色的四駕馬車,車廂用的是南方的紅木,上面雕刻著繁復的云紋,連拉車的馬都披著錦緞。車隊所過之處,留下了一股好聞的脂粉香,與這滿是牛羊騷味和煤煙味的虎頭城格格不入。
逍遙王熊依坐在最中間那輛寬大的馬車里,手里捧著一個精致的暖爐,眉頭緊鎖,一臉嫌棄地看著窗外。
窗外,無數衣衫襤褸的流民正在冰天雪地里干活。他們渾身臟兮兮的,背著石頭,扛著木頭,像是一群工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羊膻味和洗滌劑(老黃配的去味藥水)的怪味。
“這李牧之是瘋了嗎?”
熊依用繡帕捂住口鼻,甕聲甕氣地說道,“弄這么多叫花子來干什么?把這虎頭城搞得跟個難民營似的。還有這味兒……嘔,簡直有辱斯文。”
“王爺稍安勿躁。”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閉目養神的老者。這老者身穿灰袍,懷里抱著一把古劍,看似普通,但周身卻仿佛有一層無形的氣場,連寒風都吹不進他三尺之內。
大楚劍池大宗師,葉孤城。
“李牧之這是在向我們示弱,也是在示威。”葉白衣淡淡地說道,“示弱是哭窮,想要咱們的糧食;示威是告訴咱們,他有人,雖然是流民,但給口飯吃就是兵。”
“哼,一群烏合之眾。”
熊依冷笑一聲,“本王這次帶來了三十萬石糧食,還有能夠打通南方商路的‘通關文牒’。我就不信他李牧之不低頭。黑石三城,本王勢在必得!”
車隊在新建的“北涼工坊”前停下。
原本熊依以為李牧之會在帥帳接見他,沒想到卻被帶到了這個到處都是羊毛和污水的鬼地方。
一座剛剛搭好的簡易大棚前,掛著一塊歪歪扭扭的牌子:【北涼迎賓館】。
“這就到了?”熊依看著那個四面漏風的大棚,臉都綠了,“李牧之就讓本王在這種地方吃飯?”
“王爺,請吧。”
負責引路的瞎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咱們參軍說了,這兒暖和,接地氣。而且今天的菜,您在南方肯定沒吃過。”
熊依強忍著怒氣,在兩名大宗師和一眾護衛的簇擁下,走進了大棚。
一進去,一股熱浪夾雜著濃烈的辛辣味撲面而來。
大棚中間,擺著一張巨大的圓桌。桌子中間掏了個洞,放著一口咕嘟咕嘟冒泡的銅鍋。鍋里翻滾著紅油、辣椒、花椒,還有大塊大塊的羊肉。
李牧之和江鼎早已坐在桌邊。
李牧之依然是一身黑衣,面無表情,像尊雕塑。
而江鼎……
這貨正光著一只腳踩在椅子上,手里拿著一雙長筷子,在鍋里撈肉吃。他身上那件臟兮兮的白狐裘隨意披著,滿頭大汗,嘴唇被辣得通紅,看到熊依進來,還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阿嚏——!”
“哎喲,王爺來了?”
江鼎吸了吸鼻子,隨意地揮了揮筷子,“坐坐坐!別客氣!這可是咱們北境的特產,‘麻辣火鍋’。這大冷天的,吃這個才帶勁!”
熊依看著那口仿佛熬著毒藥的紅油鍋,又看了看江鼎那副地痞流氓的做派,只覺得一陣反胃。
“李將軍。”
熊依沒有理會江鼎,而是看向李牧之,語氣倨傲,“這就是你們北涼的待客之道?讓一個……衣冠不整的參軍,在這種豬圈一樣的地方,請本王吃這種……泔水?”
大棚里的空氣瞬間凝固。
李牧之沒有說話,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泔水?”
江鼎笑了。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王爺這話我就不愛聽了。這鍋里煮的,可是金帳王庭達達牧場的黑頭羊,肉質鮮嫩,肥而不膩。這底料,是我家神醫老黃配的,驅寒祛濕。這可是好東西。”
江鼎站起身,走到熊依面前。他比熊依高半個頭,那種帶著血腥味和油煙味的壓迫感,讓這位養尊處優的王爺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再說了,王爺是來談生意的,又不是來選美的。只要買賣做得成,在哪吃,吃什么,重要嗎?”
“你算什么東西?也配跟本王談生意?”熊依大怒。
“在下江鼎,添為鎮北軍參軍,兼北涼工坊大掌柜。”
江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也是這十萬流民的‘衣食父母’。王爺想要黑石三城,想要必勒格王子,那都得過我這一關。”
“好了。”
李牧之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逍遙王,既然來了,就入席吧。江參軍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熊依臉色變了又變,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葉白衣。葉白衣微微點頭,示意周圍沒有埋伏。
“好!本王倒要看看,你們能玩出什么花樣!”
熊依一甩袖子,在主位對面坐下。但他并沒有動筷子,只是冷冷地看著江鼎。
“服務員!上酒!”
江鼎突然喊了一嗓子。
只見一個穿著粗布麻衣、臉上帶著灰土的小男孩,端著一個酒壺走了上來。他低著頭,動作有些僵硬,但還是規規矩矩地給熊依倒了一杯酒。
熊依原本沒在意,端起酒杯剛要喝,目光不經意間掃過了那個小男孩的手。
那只手雖然臟,但皮膚細膩,不像是做慣粗活的。而且,那孩子脖子上雖然空蕩蕩的,但手腕上卻戴著一個早已磨損的金鐲子,上面刻著鷹紋。
熊依的動作停住了。
他抬起頭,看著那個小男孩的臉。雖然臟,雖然瘦,但那雙狼一樣的眼睛……
“你……”熊依的手一抖,酒杯里的酒灑出來一半,“你是……必勒格?”
小男孩沒有說話,只是咬著嘴唇,死死地盯著桌上的羊肉。
“答對了!”
江鼎打了個響指,笑瞇瞇地夾了一塊羊肉扔到小男孩碗里,“賞你的。下去吧,把柴火劈完了再睡。”
必勒格抱著碗,像只受驚的小獸一樣跑了下去。
大棚里再次陷入死寂。
熊依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
情報里說,必勒格可能在鎮北軍手里。但他以為是被當做上賓軟禁起來,或者是被嚴加看管。
誰能想到?
那個金帳王庭未來的汗王,居然在給這幫兵痞端茶倒水?還穿著麻布衣服去劈柴?!
這哪里是籌碼,這簡直是……把蠻族的臉面扔在地上踩啊!
“江參軍……真是好手段。”
熊依深吸了一口氣,放下了酒杯。他知道,今天這談判,主動權已經不在他手里了。
原本他想用糧食逼李牧之交出必勒格,然后大楚再把必勒格送回金帳王庭,以此換取蠻族對大楚邊境的互市權。
但現在,必勒格已經被江鼎折辱成這樣了。若是送回去,金帳汗王看到的不是大楚的善意,而是兒子當奴隸的恥辱!大楚不僅落不到好,反而會惹一身騷!
“過獎過獎。”
江鼎重新坐下,撈了一塊毛肚放進嘴里,“王爺,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黑石三城,不給。那是兄弟們拿命換來的地盤,寸土不讓。”
“必勒格王子,不給。那是我家養的雜役,用著順手,舍不得。”
“你!”熊依氣得站了起來,“這也不給,那也不給,那你還要本王的糧食?江鼎,你別忘了,你們只有三個月的軍糧!這十萬流民,加上十萬大軍,到了冬天,你們就得餓死!”
“誰說我們要餓死?”
江鼎擦了擦嘴,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扔在桌上。
那是一件羊皮背心。
做工并不精細,甚至可以說有些粗糙。但皮子處理得極好,柔軟無味,里面絮的鴨絨更是蓬松暖和。
“這是?”熊依愣了一下。
“王爺是生意人,應該懂貨。”
江鼎指了指那件背心,“大楚冬天濕冷,那種冷是往骨頭里鉆的。貴國的文人雅士、富商巨賈,雖然有錢,但穿得太厚顯得臃腫,穿得太薄又遭罪。”
“這玩意兒,叫‘暖身甲’。穿在寬袍大袖里面,既看不出來,又暖和得像抱了個火爐子。”
“而且,便宜。”
江鼎伸出一根手指,“只要二兩銀子。或者,換兩石大米。”
熊依拿起那件背心,摸了摸,臉色微變。
他是行家。大楚的絲綢雖然好,但不保暖。這種皮毛制品在大楚一直是緊俏貨,往年都是從蠻族那邊高價買,一件這種成色的皮襖,少說也要十兩銀子。
如果真的只要二兩……
這里面的利潤,足以讓任何一個商人發瘋。
“你有多少?”熊依問道,聲音不自覺地低了幾分。
“現在有一萬件。下個月,能有五萬件。只要王爺的糧食夠多,這東西要多少有多少。”
江鼎指了指外面那些忙碌的流民。
“那些王爺眼里的叫花子,現在可是熟練工。只要給口飯吃,他們就能沒日沒夜地干。”
“王爺,這筆買賣,比你要那三座破城劃算多了吧?”
熊依沉默了。
他在心里飛快地盤算著。
要地盤,會跟鎮北軍開戰,而且未必守得住。要王子,現在看來也是個燙手山芋。
但如果做生意……
他是逍遙王,他的封地就在大楚北邊,掌握著商路。如果能壟斷這種“暖身甲”,轉手賣到大楚內地,甚至賣到南洋……這利潤,能讓他富可敵國!
“兩石大米太貴了。”
熊依恢復了商人的精明,坐回椅子上,“一石五斗。而且,本王要獨家經營權。除了本王,你不許賣給大楚的其他人。”
“一石八斗。”
江鼎寸步不讓,“獨家經營權可以給你,但我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我要鐵。生鐵、熟鐵、廢鐵,都要。另外,我要大楚的‘神臂弓’圖紙。”
“不行!”
一直沒說話的大宗師葉白衣突然開口,一股凌厲的劍氣瞬間鎖定了江鼎。
“鐵器和軍械圖紙,是朝廷禁運之物。給了你們,無異于養虎為患。”
大宗師的氣場太強了。整個大棚里的溫度瞬間降到了冰點,那口翻滾的火鍋似乎都停止了沸騰。
江鼎只覺得呼吸一滯,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但他沒有退。
錚——!
一聲沉悶的金屬撞擊聲響起。
一直站在江鼎身后的啞巴,突然上前一步。他手中的那把百斤陌刀重重地頓在地上,擋在了江鼎面前。
雖然啞巴沒有修為,但他身上那股從尸山血海里滾出來的煞氣,竟然硬生生地頂住了大宗師的劍意。
“葉宗師,火氣別這么大嘛。”
江鼎從啞巴身后探出頭,依然笑嘻嘻的,但眼神里卻沒有半點笑意。
“養虎為患?”
“王爺,您看看這北境。蠻子雖然敗了一陣,但還沒死絕。大晉在西邊虎視眈眈。我們鎮北軍要是垮了,這幫流民要是餓死了……”
江鼎的聲音突然變得陰冷。
“您猜,這十萬餓瘋了的流民,手里拿著我們剛發的刀,是會去啃樹皮,還是會一路南下,去大楚那個富得流油的地方找飯吃?”
“到時候,這就不是十萬流民,是十萬流寇。”
“再加上我們這群被朝廷拋棄的哀兵……”
江鼎拿起酒杯,將杯中酒灑在地上,做了一個祭奠的動作。
“王爺,您覺得,憑您帶來的這幾位大宗師,擋得住十萬張餓急了的嘴嗎?”
威脅。
**裸的威脅。
這不是那種“我要殺了你”的低級威脅,而是“我要死在你家門口”的流氓邏輯。
熊依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他看著江鼎,又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語、仿佛默認了這一切的李牧之。
他突然明白,為什么李牧之會重用這個地痞流氓了。
因為李牧之那種正人君子,說不出這種話,干不出這種事。但江鼎能。
這兩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把他吃得死死的。
“好……好!”
熊依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一石八斗。鐵,本王可以用‘農具損耗’的名義給你運一批。至于圖紙……本王沒有,但可以給你送一批工匠來。”
“成交!”
江鼎猛地一拍桌子,臉上的陰霾瞬間消散,又變成了那個熱情好客的大掌柜。
“來來來!王爺吃肉!這羊肉煮老了就不好吃了!啞巴,給王爺倒酒!這次換那個……換那個好酒!”
一場劍拔弩張的危機,就這樣在一頓火鍋里,變成了一筆充滿了銅臭味的骯臟交易。
李牧之看著正在跟熊依推杯換盞、稱兄道弟的江鼎,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他知道,從今天起,北涼就不再是大乾的北涼了。
它有了自己的錢袋子,有了自己的工坊,也有了自己的……野心。
而這一切,都是這個正把一只羊腿塞進嘴里的年輕人帶來的。
……
當晚,送走了喝得醉醺醺的逍遙王。
江鼎站在寒風中,看著那一車車正在卸下來的糧食,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參軍,咱們真要把那個背心的生意給他獨家?”
瞎子湊過來,一臉不舍,“那玩意兒要是咱們自己賣,賺得更多啊。”
“獨家?”
江鼎嗤笑一聲,把手里的瓜子皮吐在雪地上。
“在大楚,他是獨家。但在大晉呢?在西域呢?在蠻子那邊呢?”
“再說了,等咱們的工坊做大了,做出了更好的‘羽絨服’、‘沖鋒衣’,這羊皮背心就是淘汰貨。到時候,他求著咱們換新款,還得加錢。”
江鼎轉身,看著身后那片燈火通明的工坊區。
“瞎子,記住了。做生意,要把眼光放長遠。咱們現在是用大楚的血,來養咱們的骨頭。”
“等咱們的骨頭硬了……”
江鼎的手指輕輕在虛空中劃了一下,仿佛劃過整個天下的版圖。
“這天下的規矩,就得咱們來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