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頭城的春天,來得比京城晚了一個月。
當車隊碾過還沒化凍的護城河,穿過那扇曾吞噬了三千鐵浮屠的城門時,迎接他們的不是鮮花,而是漫天的煤灰和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混合臭味。
“咳咳咳……”
剛下馬車的趙樂被嗆得直咳嗽,她用繡帕捂著鼻子,震驚地看著眼前這座城市。
這哪里是城?這分明就是一個巨大的、冒著黑煙的大工地!
到處都是光著膀子喊號子的流民,到處都是叮叮當當的打鐵聲。路邊堆滿了煤渣、鐵屑,還有那一排排像是蜂巢一樣簡陋的工棚。
“這就是……北涼?”
趙樂看著那流淌著黑水的排水溝,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
“嘿嘿,嫂子,條件是艱苦了點?!?/p>
江鼎騎在馬上,深吸了一口這充滿工業污染的空氣,一臉陶醉,“但這味兒,那是錢的味兒啊!您看那邊的煙囪,冒的不是煙,那是銀子!”
“少貧嘴。”
李牧之策馬過來,有些尷尬地看了妻子一眼,“樂兒,驛館已經收拾出來了,雖然簡陋,但還算干凈……”
“不去驛館?!?/p>
趙樂突然打斷了他。
她收起繡帕,眼神變得銳利起來。那一刻,她身上那種皇家公主的嬌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干練。
“直接去庫房。還有賬房?!?/p>
趙樂轉頭看向江鼎。
“江參軍,既然你把后勤交給了我,那我就得先摸摸家底。我想看看,你這所謂的‘日進斗金’,到底是怎么個進法?!?/p>
江鼎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他那賬本……那是出了名的爛賬??!全是大概、也許、差不多!
“那個……嫂子,剛回來,不用這么急吧?要不先吃口熱飯?”江鼎試圖打岔。
“查完再吃?!?/p>
趙樂一揮手,那種氣勢竟然比李牧之還要足。
“帶路!”
……
【北涼工坊 · 總賬房】
半個時辰后。
原本亂糟糟的賬房里,鴉雀無聲。
幾十個賬房先生正戰戰兢兢地站在墻角,大氣都不敢出。
趙樂坐在正中間的太師椅上,手里拿著江鼎那本視若珍寶的小黑賬,越看臉色越黑。
江鼎、瞎子、鐵頭、還有剛趕來的老黃,像犯了錯的小學生一樣,一字排開站在下面。
“啪!”
趙樂把賬本往桌上一摔。
“這就是你們的賬?!”
趙樂指著其中的一頁,聲音冷得像冰碴子。
“‘二月初八,鐵頭領銀五百兩,用途:買鐵。’買的什么鐵?多少斤?單價多少?損耗多少?全都沒有!就兩個字:買鐵?”
鐵頭縮了縮脖子,小聲嘀咕:“嫂子……俺不識字,而且那鐵販子也沒給條子啊……”
“沒條子你也敢給錢?!”
趙樂瞪了他一眼,“那五百兩要是被他吞了一百兩,你知道嗎?”
鐵頭不說話了,委屈地看向江鼎。
“還有這個。”
趙樂又翻了一頁,看向瞎子。
“‘二月十五,情報科領銀三百兩,用途:喝酒聽曲?!棺樱闶侨ゴ蛱角閳?,還是去逛窯子?這三百兩,你能給我列出個明細來嗎?”
瞎子臉一紅,支支吾吾:“那……那打探消息不得請人喝酒嘛……這哪有明細啊……”
“沒有明細,以后一文錢都別想領!”
趙樂深吸了一口氣,看向最后的罪魁禍首——江鼎。
“參軍,這就是你管的家?”
“這哪里是管家,這分明就是敗家!這也就是現在進項多,掩蓋了窟窿。要是哪天生意不好了,就憑你們這種花錢法,北涼撐不過三個月就得破產!”
江鼎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虛。
他雖然懂大方向的經濟戰,懂技術,但對于這種精細化的財務管理,他確實是個大漏勺。以前是沒辦法,只能粗放經營,現在看來……
“咳咳,那個……嫂子教訓得是?!?/p>
江鼎賠著笑臉,“這不是一直缺個管家婆嘛?,F在您來了,這攤子爛事終于有人收拾了。您說,該咋辦?我們全聽您的?!?/p>
趙樂看著這群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此刻卻乖得像貓一樣的男人,無奈地嘆了口氣。
“罷了。”
她站起身,挽起袖子,露出一截如玉般的手腕。
“筆墨伺候?!?/p>
“從今天起,立規矩?!?/p>
“鐵頭,你去工坊,把所有的物資,無論巨細,全部造冊登記。入庫要有單,出庫要有條。少一顆釘子,我唯你是問?!?/p>
“瞎子,你的情報科以后實行‘報銷制’?;硕嗌馘X,干了什么事,必須有記錄。哪怕是請乞丐吃個包子,也得記上!”
“老黃,你的藥材庫太亂了。把毒藥和傷藥分開!要是再讓我看到耗子藥和金瘡藥放在一個柜子里,我就讓你自己嘗嘗!”
“至于參軍你……”
趙樂看向江鼎。
“你的小金庫,充公。以后凡是超過一千兩的支出,必須有我和將軍的雙重簽字。”
“?。浚 ?/p>
江鼎慘叫一聲,“嫂子!那是我的私房錢!我要留著娶媳婦的!”
“等你娶媳婦的時候,我會給你包個大紅包?!?/p>
趙樂不容置疑地說道,“現在,那是北涼的軍費。充公!”
“噗嗤——”
旁邊的必勒格沒忍住,笑出了聲。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江鼎吃癟吃得這么徹底。
“笑什么笑!”江鼎瞪了他一眼,“你也跑不了!以后每天去給夫人磨墨!學會了算賬再回來!”
……
這一夜,北涼工坊的燈火通明。
在趙樂的指揮下,一場轟轟烈烈的“整風運動”開始了。雖然大家叫苦連天,但每個人都驚訝地發現,原本混亂不堪的工坊,竟然開始變得井井有條。
物資不再莫名其妙地消失,干活的效率提高了不少,就連那幾萬流民的伙食標準,都在沒有增加支出的情況下,因為杜絕了浪費而變好了。
帥帳內。
李牧之看著桌上那份剛剛整理出來的、清晰明了的物資清單,眼中滿是贊賞。
“樂兒,辛苦你了?!?/p>
他給趙樂倒了一杯熱茶。
“不辛苦?!?/p>
趙樂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臉上雖然疲憊,但卻透著一股子興奮。
“這比在宮里繡花有意思多了??粗@些數字一點點變清晰,看著這萬貫家財握在手里,我才覺得……咱們是真的有底氣跟朝廷叫板了?!?/p>
“對了。”
趙樂從懷里掏出一張單子。
“這是我整理出來的‘必購清單’。咱們現在雖然有錢,但缺的東西還很多。”
“特別是鹽和鐵。雖然從逍遙王那里買了一些,但那是杯水車薪。我算過了,如果要支撐十萬大軍和十萬流民,咱們還得再開辟一條商路?!?/p>
“商路?”李牧之沉思,“南邊有大楚,已經通了。還缺哪?”
“西邊?!?/p>
趙樂的手指指向地圖上的西方——西域。
“西域諸國,盛產鐵礦、棉花,還有馬匹。而且他們不歸大乾管,也不聽大晉的。只要咱們有東西跟他們換,那邊的商路就是暢通的。”
“可是西邊有大晉擋著。”
“那就繞過去。”
這時,帳簾掀開,江鼎走了進來。他雖然剛被沒收了小金庫,但精神頭依然不錯。
“嫂子說得對。西域這塊肥肉,咱們必須吃下來?!?/p>
江鼎走到地圖前,在沙漠邊緣畫了一條線。
“大晉封鎖了官道,但封鎖不了沙漠。我問過地老鼠,他在燕子門的時候認識幾個走私的老手,知道一條穿過‘死亡沙?!墓派痰??!?/p>
“雖然難走,但只要走通一次,咱們就能把大晉甩在身后?!?/p>
“而且……”
江鼎神秘一笑,從袖子里掏出一塊黑乎乎的石頭。
“我聽那幫俘虜說,大晉在西邊的礦山里,挖出了這個。他們不知道這是什么,但我知道。”
“這是什么?”李牧之問。
“硝石?!?/p>
江鼎把石頭扔給趙樂。
“這是做火藥的關鍵原料。咱們現在的火藥威力不夠,就是因為缺這個。大晉守著金飯碗要飯吃,把這東西當廢石扔了?!?/p>
“如果咱們能把西邊的商路打通,把這硝石運回來……”
江鼎的眼中閃過一絲狂熱。
“那時候,咱們的‘真理’,就不只是聽個響了。那是能把城墻炸上天的雷霆!”
李牧之和趙樂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動。
這個男人,腦子里到底裝了多少東西?
“好?!?/p>
李牧之拍板。
“這件事,讓誰去?”
“讓瞎子去吧?!?/p>
江鼎想了想,“他機靈,又是老江湖。再帶上必勒格?!?/p>
“必勒格?”趙樂一愣,“他還是個孩子?!?/p>
“他不是孩子,他是狼?!?/p>
江鼎看向帳外那個正在給馬刷毛的小小身影。
“他是草原的人,懂馬,也懂怎么跟那些蠻不講理的西域人打交道。讓他去歷練歷練。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p>
“這次西行,就是他的‘成年禮’。”
……
第二天一早。
一支只有五十人的小型駝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虎頭城。
瞎子騎著駱駝走在最前面,腰間掛著那把斷刀,嘴里哼著小曲兒。
必勒格騎著小馬跟在后面,背著弩,眼神堅定地看著西方的漫漫黃沙。
江鼎站在城頭上,目送他們遠去。
“參軍,您就這么放心?”鐵頭站在旁邊,有些擔憂,“那可是死亡沙海,聽說進去的人十個有九個出不來?!?/p>
“不放心又能怎樣?”
江鼎嘆了口氣,緊了緊身上的狐裘。
“雛鷹總得自己飛。咱們能護他一時,護不了他一世。”
“而且……”
江鼎轉過身,看著城內那熱火朝天的工坊。
“咱們也有咱們的仗要打。”
“宇文成都要來了。這次,他可是帶著真正的怒火來的。”
“鐵頭,告訴公輸大師,他的‘水力鍛錘’必須在三天內轉起來。我要在一周之內,再造出五十門炮!”
“是!”
鐵頭領命而去。
江鼎抬頭看著陰沉的天空。春雨將至,這場關于生存與毀滅的博弈,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