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尖銳的嘯叫聲并不像常規的炮彈劃破空氣,更像是一群被掐住了脖子的惡鬼在齊聲哀嚎。數十條拖著橘紅色尾焰的長蛇在半空中扭曲、翻滾,它們沒有精準的彈道,有的直直砸向地面,有的在空中畫著詭異的螺旋,但正是這種毫無規律的混亂,才構成了最極致的恐懼。
科爾將軍那只舉著望遠鏡的手僵在了半空。在他的視網膜上,那些帶著火光的怪物迅速放大。他引以為傲的火槍方陣,那些排著嚴整隊形、等待著屠殺野蠻人的士兵們,此刻就像是一群被老鷹盯上的雞崽,原本高昂的頭顱不得不驚恐地仰視著來自東方的天罰。
“散開!快散……”
命令被淹沒在第一聲巨響之中。
一枚填滿了烈性黑火藥和廢舊鐵釘的“真理三號”火箭,歪歪斜斜地扎進了一門野戰炮的炮位。并沒有立刻爆炸,那根粗大的竹筒尾部噴射著灼熱的火流,在地面上瘋狂地打轉,像一條發瘋的火龍掃倒了周圍四五個炮兵,然后才在令人牙酸的金屬撕裂聲中轟然炸開。
氣浪夾雜著無數生銹的鐵釘和碎瓷片,呈輻射狀橫掃了周圍二十步的范圍。那些并沒有被火藥直接炸死的羅剎士兵,捂著臉、捂著肚子在地上翻滾慘叫,鮮血從指縫里涌出的速度根本止不住。
這僅僅是開始。
緊接著,大地仿佛變成了一面被重錘敲擊的牛皮鼓。幾十枚火箭接二連三地墜落,爆炸產生的硝煙瞬間將谷口原本明亮的晨曦吞噬殆盡,變成了一片混沌的灰黑。
必勒格下意識地張大了嘴巴,這是為了防止耳膜被震破。他呆呆地看著前方那宛如煉獄般的景象。那個曾經不可一世、逼得他差點自刎的羅剎軍陣,此刻已經不復存在。
沒有陣型,沒有指揮,甚至沒有人還在開槍。
到處都是沒頭蒼蠅般亂竄的灰大衣,到處都是殘肢斷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硫磺味,混合著烤肉的焦糊味,令人作嘔。
“咚。”
“咚。”
“咚。”
當爆炸的余波尚未散去,一種比爆炸更讓人心臟緊縮的聲音從煙塵背后傳來。
那是戰鼓。
低沉,緩慢,卻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
煙塵被一股無形的殺氣劈開,一面巨大的黑色“北”字戰旗刺破蒼穹。
李牧之騎在那匹名為“烏云踏雪”的神駒之上,全身覆蓋著冷鍛黑甲,臉上戴著猙獰的鬼面具,只露出一雙毫無波動的眼睛。在他身后,三千名全副武裝的北涼重騎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正緩緩壓上。
他們沒有沖鋒,只是在慢跑。但那股排山倒海的壓迫感,卻比疾馳更讓絕望。
科爾將軍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他的軍帽不知去向,紅色的卷發上滿是灰土。他抓起身邊的副官,歇斯底里地吼道:“反擊!讓第一大隊反擊!他們是騎兵,只要排槍齊射……”
“將軍!槍……槍都炸了!”副官哭喪著臉,指著不遠處。
許多幸存的士兵試圖舉槍,但剛才那種可以在地面亂竄的火焰,早已點燃了他們掛在腰間的火藥壺。整個陣地就像是一個被點燃的鞭炮鋪子,噼里啪啦的殉爆聲此起彼伏。
李牧之緩緩舉起了手中的陌刀。
刀鋒指向之處,不需要任何言語。
“踏平。”
兩個字從那鬼面具下吐出,冷得像冰。
“殺!!!”
此時此刻,不再是慢跑。三千匹戰馬同時發力,大地的震顫頻率瞬間加快。那黑色的鋼鐵洪流瞬間提速,帶著摧枯拉朽的動能,撞進了混亂不堪的羅剎人群中。
這就不是一場戰爭,而是一場單方面的碾壓。
沒有機槍,沒有反坦克壕,血肉之軀在高速沖鋒的重騎兵面前,脆弱得就像那個被踩碎的算盤珠子。
必勒格靠在被煙熏黑的巖石上,看著那個曾經高高在上的科爾將軍,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一樣在亂軍中抱頭鼠竄,最后被一名北涼騎兵像拎小雞一樣抓著衣領提了起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戰斗結束得比想象中還要快。
當最后一聲槍響平息,黑風谷的入口已經變成了一片泥濘的血沼。
那輛造型怪異的戰車,“碾”著血泥緩緩駛來。
江鼎跳下車,那雙昂貴的牛皮靴子踩進了血水里,但他毫不在意。他手里沒有拿刀,也沒有拿槍,而是拿著半根還沒吃完的胡蘿卜,和那個只剩下一半框架的破算盤。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走得很穩。
周圍那些殺氣騰騰的北涼驕兵悍將,在他經過的時候,全部自覺地垂下刀鋒,肅立行禮。
必勒格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失血過多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巴特爾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江鼎走到了必勒格面前。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這個滿身是血、少年的臉上多了一道猙獰傷疤的徒弟。
必勒格的眼淚終于忍不住了,混著臉上的血水往下淌,沖出了兩道白印子。他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老師……我……我不及格。帖木兒他……”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聲。
所有人都愣住了。
江鼎這一巴掌并沒有用力,但卻打斷了必勒格所有的委屈和軟弱。
“哭什么?”江鼎的聲音很平淡,平淡得讓人害怕,“做生意賠了本,哭就能把本錢哭回來嗎?被人打了,哭就能讓傷口愈合嗎?”
他蹲下身,視線與必勒格齊平,那雙總是帶著市儈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令人心悸的認真。
“記住了,你是要做狼王的人。狼受傷了只會舔傷口,只有狗才會在被打疼的時候夾著尾巴哀嚎。”
江鼎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重重地擦去必勒格臉上的血淚,動作粗魯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力量。
“帖木兒的事情,我知道了。這筆賬,老師來教你怎么算。”
說完,江鼎站起身,轉過頭。
此時,兩個如狼似虎的鐵衛拖著一個紅發碧眼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狠狠地往地上一摜。
正是羅剎國遠征軍將軍,科爾。
科爾雖然狼狽,但依然努力維持著所謂的紳士風度。他掙扎著抬起頭,用生硬的漢話喊道:“我是羅剎帝國的男爵!根據文明國家的公約,我有權要求體面的待遇!我有權贖……”
“體面?”
江鼎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
他走過去,一腳踩在科爾剛剛想要撐起身體的手掌上,甚至還惡狠狠地碾了兩下。
骨骼碎裂的聲音和科爾凄厲的慘叫聲同時響起。
“啊——!你這個野蠻人!你違反了公約!”
江鼎蹲下身,把那個沾血的破算盤舉到科爾眼前,手里拿著胡蘿卜指著算盤上的珠子,語氣溫和得像個正在教書的私塾先生:
“來,科爾將軍,咱們算算賬。”
“我的學生帖木兒,今年十六歲。他本來明年就要考進北涼理工學院了,只要不出意外,他將來會是一個優秀的工程師,能造出比這更好的大炮,能讓這草原上多出很多水車。”
江鼎撥動了一顆算盤珠子,“啪”的一聲脆響。
“按照復利計算,他這輩子能創造的價值,大概是三百萬兩白銀。這還不算他只要活著,就能讓他爹媽高興這種無價的情緒價值。”
江鼎盯著科爾那雙充滿恐懼的藍眼睛:“你覺得,你這條賤命,值三百萬兩嗎?”
科爾渾身發抖,他從眼前這個東方人的眼睛里看懂了,這根本不是什么談判,這是宣判。
“我……我可以給錢!羅剎帝國有的是錢!我有黃金!我們要通商!”科爾語無倫次地大喊。
“通商?”江鼎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動,“當然要通商。北涼最喜歡做生意了。”
他站起身,從懷里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那是帖木兒死前手里攥著的、還沒來得及送出去的“羊毛收購協議”。
“但今天的生意,不談錢。”
江鼎轉過身,背對著科爾,揮了揮手。
“既然你那么喜歡搞科研,喜歡把人做成標本。那就讓公輸冶那個老瘋子來看看吧。聽說他最近在研究人體的骨骼杠桿原理,正缺個新鮮的洋人素材。”
“不!不!我是貴族!你不能……”
科爾的尖叫聲戛然而止,因為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的啞巴,嫌他太吵,直接一掌劈在了他的后頸上。
江鼎沒有回頭看一眼。他只是看著滿地的尸體,看著那些正在互相包扎傷口的草原少年,最后把目光投向了東方初升的太陽。
“必勒格。”
“在。”必勒格強撐著站直了身體。
“把這剩下的炮,都拉到你的大帳去。”江鼎指了指身后那些還在冒煙的發射架,“從今天開始,這草原上不需要講道理。誰敢把手伸進來,你就用這些大家伙跟他們說話。”
“可是老師,這些炮……容易炸膛。”必勒格低聲說道。
江鼎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煙,這還是從趙樂那里偷偷順出來的。他點燃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辛辣的煙霧在肺里轉了一圈。
“那就造更好的。造打得更遠、更準、不會炸膛的。”
他把煙盒扔給必勒格,“還有,通知下去。從今天起,北涼對西域三十六國的所有關稅,提高五成。”
“為什么?”必勒格一愣。
“因為老子心情不好。”江鼎吐出一個煙圈,冷冷地說道,“帖木兒的撫恤金,總得有人出。”
……
三天后。
虎頭城外,一座新立的孤墳前。
沒有那個時代的繁文縟節,沒有和尚道士念經。
只有一塊巨大的石碑,上面刻著一行字,字跡狂草,透著一股不羈的鋒芒:
“北涼理工學院預科生,帖木兒之墓。”
碑前放著的貢品不是豬頭三牲,而是一個修好的新算盤,和一份剛剛印刷出來的《北涼數學初級教材》。
江鼎坐在墓碑前,手里拿著一瓶烈酒,自顧自地喝著。
必勒格跪在旁邊,右臂纏著厚厚的繃帶,左手笨拙地翻著那本教材。
“看來只有咱爺倆了。”江鼎把剩下的半瓶酒倒在碑前的土里,“那小子其實挺聰明的,就是有點軸。”
“老師。”必勒格合上書,眼神比三天前沉穩了太多,“我想回草原了。”
“傷還沒好,急什么?”
“我想回去建學校。”必勒格抬起頭,看著江鼎,“我想讓每一個草原的孩子,不僅學會騎馬射箭,還要學會算賬,學會造炮。我想讓他們知道,除了搶劫,還有別的活法。”
江鼎的手頓了一下。他轉過頭,認真地打量著這個曾經的質子。
在那一瞬間,他恍惚間看到了未來那個讓整個大陸都顫抖的“草原狼主”的影子。
只是他不知道,這頭狼,終究有一天會為了自己的族群,把獠牙對準養大他的北涼。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此刻,風正好。
“行。”江鼎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站了起來,“回去之前,去一趟工坊。公輸冶給你弄了個假胳膊,雖然稍微沉了點,但里面藏了一把袖箭,關鍵時刻能保命。”
他往前走了兩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背對著必勒格說道:
“對了,這次繳獲的那幾百支羅剎火槍,我都讓鐵頭給你修好了。帶回去,別當燒火棍用。讓你們的人好好練練排隊槍斃戰術。”
必勒格心里一震。他知道,這批軍火意味著什么。這是把真正的力量交到了他手里。
“老師……你不怕我反了嗎?”
這句話,必勒格憋在心里很久了,此刻終于問了出來。
風呼嘯而過,吹得江鼎那件黑色風衣獵獵作響。
江鼎沒有回頭,只是擺了擺手,聲音隨著風飄過來,透著一股讓天地都為之失色的霸氣:
“你可以試試。”
“只要你算盤打得過我,這天下,你拿去便是。”
……
嚴府,書房。
嚴嵩手里捏著一份剛剛從西域傳回來的密報,那張平時喜怒不形于色的老臉上,此刻滿是震驚和陰霾。
“三天……只用了三天……”
他喃喃自語,手里的密報被捏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五千羅剎精銳,全軍覆沒?江鼎用的……究竟是什么妖法?”
站在陰影里的蘇文,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說道:“閣下,聽說是……天降火雨。羅剎人還沒見到北涼軍的影子,就被炸成了碎片。坊間都在傳,那是李牧之請的神仙手段。”
“屁的神仙!”
嚴嵩猛地一拍桌子,將茶盞震得粉碎。
“那是火藥!是那個敗家子江鼎搞出來的奇技淫巧!”
老首輔在書房里來回踱步,步履急促。他一直以為北涼的威脅在于李牧之的兵,在于那種堅韌不拔的軍魂。可現在,一個新的怪物出現了——技術代差。
如果那種“天降火雨”的東西要是落在京城的城墻上……
嚴嵩打了個寒顫。
“不能再等了。”嚴嵩猛地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必須在那個瘋子把大乾也炸上天之前,按死他。”
“傳我的令。”
“讓兵部把‘那個計劃’提前。”
“還有,給大晉那邊遞個話。”嚴嵩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一條毒蛇在吐信,“告訴宇文成都,如果他不想要北涼的火炮技術,那就等著有一天,他的鐵浮屠也被炸成廢鐵吧。”
蘇文心中一驚,猛地抬頭:“閣下,您這是要……聯虜平寇?這可是……”
“閉嘴!”嚴嵩死死盯著蘇文,“為了大乾的社稷,老夫哪怕背負萬世罵名,也要拔掉這顆毒瘤!”
窗外,風雷隱動。
一場比西域風沙更猛烈的暴風雨,正在中原醞釀。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北涼那座煙囪林立的工坊深處,一個更加瘋狂的計劃,正在江鼎那張畫滿了奇怪符號的圖紙上,悄然誕生。